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微山湖上(1 / 2)

数日后运船过了济宁,来到了微山湖。

微子死后葬于微山,其湖称为微山湖。要知道古代微山湖没有现代这么大,明朝的微山湖已经与郗山、吕孟湖连成一片,但却没覆不到留城这一带。

林延潮立在座船的船头上,看着黄昏时夕阳在湖面上印出粼粼波光,远处更有万亩荷田,渔民划着小船隐隐约约出没于荷田之中。

这时候眼前飘过一阵烟,原来船娘在船后烧饭,炊烟飘荡在湖面上,这一幕令林延潮倒是充满了几分烟火气。

现在他的心情倒是平复了一些,船舱里徐贞明与徐光启二人一直在谈论,从水利到屯田,从地理到河势,二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二人倒是十分投趣,成为了忘年交。

其实林延潮与徐光启年纪仿佛,但是自己为官近十年,官场上的人都将他当作三四十岁的人看待。

而自己的儿子林用则是一脸崇拜的听着二人在聊天,虽然他这个年纪什么也听不懂,但仍是十分投入,并连连发问,虽是幼稚了一些,但徐贞明却很喜欢他这求知好问的。

但见徐贞明道:“却说农桑之术,传自神农,老祖宗们从屯垦之中,学得了因地制宜,要应时,取宜等等的天人之道。”

“到了神农以后,就是后稷。后稷是周朝之祖,也是五谷之祖,被誉为上古功德最大的三公之一。这后稷有相地之术,擅种稼穡,百姓都是效仿他。书里曾言,尧水九年,汤旱七年,天下弗安,黎民饥阻,拯民降谷,功在后稷。”

林用听得悠然神往,而徐光启对他到:“中庸有云,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其实在我等看来大功者,虽未必有大德,但也可得其位,得其禄,得其名,得其寿。”

林用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向徐贞明问道:“那么后稷之后就是农家了吗?”

众人都是一笑,林延潮听了也很欣慰,看来儿子学问有进步,连诸子百家的农家都知道了。

徐贞明笑了笑道:“不必这么着急,后稷乃周之始祖,你可知周字如何写?”

陈用道:“晓得,晓得。”

当即他用手沾了水,在木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出。

徐光启点了点头,甚是欣慰,徐贞明笑着道:“不错,今天的周字是上田下口,但最早的周是不带口的,这口像四周田界,其中阡陌纵横,像田中所植,田言种植之地,所谓周字就是一个田字。”

陈用笑着问道:“那依徐世伯的意思,那周人取周字为名,就是说自己会种田了。”

众人都是笑了,徐贞明笑了笑道:“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周人原先并不定居在周原,而是在豳。”

“你若读诗经就会知道,豳风是诗经里十五国风之一。”

“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无衣就是出自同为十五国风之一的秦风,若说秦风里体现秦人的尚武精神,那么豳风则是多是农家生活,可谓说的就是田园之情了。”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种田种菜可是我大种花家的民族天赋,从能种啥种啥到走到哪种到哪。

徐贞明道:“接下来就是农家,这方面部堂大人深有所得,不如一听他的高见。”

与徐贞明,徐光启的毕恭毕敬不同,林用待林延潮却没有这个时候官宦子弟家对严父那样的畏惧常道,平日最不喜欢听爹老气横秋地讲大道理。

林延潮也拿他没办法,自己平日管教的就不多,况且林浅浅也从未有‘夫为妻纲’的觉悟,所以林用自然而言对自己也就不怎么畏惧。

但林延潮当即轻咳一声道:“子先你来说吧。”

徐光启点点头,他要讲时林用又是恭恭敬敬了。

徐光启道:“诸子百家中,农家之学相较他学则朴实无华,在于强本节用,农家有两等,一在于尽地力,二在于劝农桑。”

“前者在于奇技,后者在于为政。在为政上农家提出了,君民并耕,市不二价,以我看来这就是此乃农家之弊端。”

林延潮点点头,先秦百家争鸣,后世不少人对于农家的事功都抱有好感。

但其实不是这样,诸子百家的农家完全是两个样子。

但见徐光启娓娓道来,农家强调君民并耕,也就是所有人都要种田,包括天子,社会上一切的事为农业让路。

这让士大夫阶层就很不满,凭什么叫我去种田。

另外市贾不二,就是国家规定价格,不许商人倒买倒卖,以达到童叟无欺,同时避免了谷贱伤农之事。

所以农家遭到了二者一致反对。

但后来法家从农家里吸取了重本抑末,发展成鼓励耕战,韩非更提倡减少工商游食之民,鼓励耕战。对于儒生这样对国家没有用的人,就被列入游食之民。

到了汉朝罢百家尊儒,农家就没有地位了。

说到这里徐光启长长一叹。他与徐贞明都有为农家叹息的意思。

徐光启这时道:“其实我以为农家之道在于尽地力,而不在于为政上。”

听了徐光启之言,林延潮才道:“子先所言极是,罢百家而尊儒后,儒家虽有重农之说,但自己却从不务稼穡之事,这就如同道离于器,无实践难出真知。”

“务农者不识文字,视文字者却不务农,农学如何传开,又如何尽地利,似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王祯的《农书》这样的大作实在太少了。”

林延潮说到这里,徐光启,徐贞明都是目光一亮。

历史上徐光启可是写出了《农政全书》这样的大作,亲历亲为在天津组织屯垦了数万亩农田,积累了大量经验。

至于徐贞明这么多年屯田,也当有心得吧,早在万历三年时他写了一本《潞水客谈》,书里用船中一主一客问答的方式写就,书中有他振兴京畿水利的方案。

此书由张元忭作序,现任顺天府丞李祯保荐,前应天巡抚朱鸿谟推举,后为李植,邹元标赏识。

不过林延潮以为徐贞明兴水利的做法不太对头,因为北方本来就水少,要兴修水利就要重新分配,这必然触动权贵的利益。

历史上徐贞明水利之事因此郁郁,最后再也没有得志,这个时空里林延潮倒引他用番薯,玉米来对北方旱田屯垦,而大生成效。

算走出了历史的弯路。但仅仅这样并不够。

徐贞明道:“朝廷眼下对于尽田力的办法太少,虽然口口声声都在说荒政,但用到实地的乃是为政在人之道,譬如赈济,减刑,停征,平粜,兴工等等办法,其实此乃事后补救,倒不如农政为先,预弭为上这几个字。”

徐光启点头道:“先生高见,这又回到了尽地力上。”

徐贞明叹道:“朝廷对于娴熟于农事的百姓不重视,又对于番薯,苞谷推广不用心,不尽地力,又如何谈的上事功呢?”

徐光启道:“先生不如书一书记载备荒其法,然后再传授熟悉农事的官吏,再让这些官吏传授给百姓。”

徐贞明点点头道:“刚刚方有此意,之前罢官万念俱灰,但是在船上听了部堂大人几句点拨,顿时茅舍顿开。”

徐光启道:“部堂大人的实学就在这里,学生领教了。”

而一旁林用听得一头雾水,方才徐光启,徐贞明二人谈论农事头头是道,他爹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他们怎么就佩服到他爹的身上去了。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候他的几个学生同乡徐火勃,谢肇淛等人走进船舱请林延潮用晚饭。

林延潮却来了谈兴,当即道:其实我也有感触啊,我常言,事功切不可落于口头上,要弯下身子到实地中去,但如何道在器中,也是一个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