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林延潮正躺在竹椅上,双手枕着脑袋,一卷《菜根谭》掩着肚子。
午后林延潮就如此躺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有时候似马上要睡着了,但听得窗外的竹林沙沙有声又醒了过来。
院子里林用,林器嬉闹声音时而传来。
林延潮半搭着眼皮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又安心地闭上。
林用去县试中式后,又在府试,院试先后中式,名次都还不错。
在院试之中,他的文章被顺天府提学道李尧民看中点为第七名。
李尧民为官十分正直,很有官声。
据说李尧民当时看了林用的文章曾赞叹道:“此乃可就之才。”
后来知道对方是林延潮之子后,生怕自己将对方名次取了太高了,有阿附大臣的嫌疑,于是改作第七名。
李尧民倒不是有恶意,只是作了一名清流大臣应当作的事,毕竟从李三才,魏允贞弹劾会试之中张四维,申时行儿子先后及第,朝廷上的风气已是变了。
从县试至院试考试中,林用就一直享受如此待遇。
当时林延潮正在朝鲜,林浅浅知道此事后火冒三丈,正要找李尧民说道说道。但却见林用如同没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吃好睡好。
林浅浅询问林用,林用回答说,他志不在此,所以是第一名还是第七名无所谓,能混个秀才的功名糊弄林延潮就行。
这会轮到林浅浅被气得郁结了,狠狠训斥了林用了一顿。
林延潮从朝鲜返京后,林用可谓紧张得不得了,他本以为林延潮会责怪于他。哪知林延潮知晓后,对林用说,世儒之弊在于知天下而不知心,或在于知心而不知天下。
林用闻后大惑不解,请爹爹说人话。
林延潮说,知天下就是人去就山,重本心就是山来就我。
“那么是人去就山好?还是山来就我好?还是取两边?”
林延潮不答。
林用又想了想后拍手道,前者似理学,后者似融于禅宗的心学,而从人去就山到山来就我,就是事功。林延潮听了林用的话,就不说什么了。
次日林用就去寻徐光启,赵士祯。
徐光启,赵士祯因进鲁密铳有功,二人被授予武英殿舍人,特别是徐光启开了不经科举仕官的先河。
不过他们研发这鲁密铳,倒是因此得罪了兵部,工部的一些人。
因此除了授官,他们也不能如真正武英殿舍人般出入紫禁城行走.所以他们改在东华门金水河找了几处朝廷闲置不用的旧廊房,改一改门面作为衙署。
徐,赵二人就是这么召集了十几个工匠在此美其名曰研发,整日也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当然这衙署是不被朝廷承认,除了徐,赵二人以外也没有任何编制,以及朝廷财政补贴。维持办公的经费也是靠着林学门人有一笔没一笔的赞助着。
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是石星打压林延潮的缘故。毕竟石星是实权兵部尚书。
所以满朝文武都拿此当作笑话看,大有看看他们能坚持到哪一日的想法。
但林用却往那走得很勤。
林延潮知道林用此举后也不明确的反对,只告诉他每日府学的功课不可拉下就是。若是在岁考和科考中成绩不理想,那么就不许他往徐,赵二人那跑。
林用表示答应,一定努力用功读书。
微风拂过,林延潮侧了个身子正要继续去梦周公,突闻外头报:“老爷,外头有客!”
林延潮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要闭门谢客吗?”
外头道:“老爷,来人是东林书院的山长!”
“他!”林延潮想了想坐起身子自言自语,“是顾宪成的说客上门了吧。”
林延潮对外道:“见吧!”
说完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客厅。
邹元标已是坐在那,一见林延潮即起身道:“山人见过大宗伯!”
“诶,我乃是赋闲之人,不必多礼。邹兄请坐!”
当下下人给二人上茶,二人各坐在高背椅上,邹元标没有直接开口,而似琢磨了一番说辞。
林延潮先笑着道:“邹兄不在无锡教书育人,怎么到京师来了?”
邹元标道:“大宗伯,难道不知京师风云将变?”
“哦?不知邹兄所指得是什么?”
邹元标笑了笑道:“在山人吐露前,想请教大宗伯,还记得当初咱们信上辩论,言的约礼约法之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邹兄莫非今日又要来于林某辩难吗?”
邹元标笑道:“论辩难,何人是大宗伯的对手?邹某怎么好意思再自取其辱。邹某当日在信中与大宗伯言道,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理,为相佐知。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林延潮抚须道:“此至公之论。”
邹元标道:“当时大宗伯回说,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这句话不知今日是否仍是认同。”
林延潮道:“林某当然不会随便自食其言。”
邹元标正色道:“大宗伯,明人不说暗话,王太仓去位在即,不日天子将下旨增补阁臣,若是大宗伯有意,邹某可以助一臂之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邹兄今日替顾叔时来的?”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顾叔时并没有找过我,反而是王山阴,沈归德都曾向我大力推举足下!”
邹元标交游很广嘛。
林延潮想了想道:“邹兄,当初我与你言过,要明正天下之礼,这礼出自于哪里?出自清议吗?”
邹元标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宰相也要听从清议而施政吗?”
林延潮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如此要宰相何用?
邹元标闻言稍稍考虑了一会,然后道:“不错,宰相当然要权衡轻重上下,也有斟酌从权之举,但宰相不正是要令百卿信服,各抒己见,使得言论可以上抵天听,规劝天子吗?”
林延潮道:“上抵天听不难,难在规劝天子,这十几年来前有恩师申吴县,后有王太仓,不安于清议而去,后也有许新安,王山阴不听取上意而罢。恐怕谁也不知要如何当这个宰相吧?”
邹元标欲出言,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朝中不少大臣都是清流,持清议之论,可是但凡立一论必有一论驳之,难道驳于清论的官员都要尽指为佞臣吗?”
“邹兄以力谏张江陵名震天下,后为东林山长为士林敬重,但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相劝邹兄,切莫先直臣,继儒林,终党人啊!”
邹元标面上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后终于心平气和地道:“大宗伯见教极是。但邹某此来不是与大宗伯争论邹某如何,是与大宗伯争论天下将来如何?”
“当今朝堂之上,人各有心,谗嫉险伺,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实国家之病也。但大宗伯如此良才不站出来匡扶社稷,宁可远在江湖,为一儒士,如此……苍生奈何啊!邹某恳请大宗伯以百姓为重!”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林延潮闻言没有言语。
邹元标起身正色道:“无论是清议,还是上意,大宗伯总要拿出一个主张来吧!”
林延潮闻言呷了一口茶然后道:“说实话,林某已生闲云野鹤之心无意为官,就等朝鲜之事了后兵部给出个定论,林某即行辞官回乡!”
邹元标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当年张江陵离京时,言满朝文武独大宗伯可安天下。当时吾不解,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或许在大宗伯眼底无论是上意,清议,都不如自己当权臣吧!”
邹元标盯着林延潮,但见林延潮斥道:“邹兄无话可说了吗?如此之言你是要置林某于何地?”
邹元标拱手道:“大宗伯勿怪,是邹某失言了。但大宗伯持变法之意,邹某也看出得出。但若大宗伯以为负众望就可以推行新政就错了。要变法就要揽权,如此再如何也比不过当年王安石。那么请恕邹某有言在先,若大宗伯将来若真要行新政,那么邹某必如司马温公般反对!”
邹元标疾言厉色,直接指责林延潮为王安石这样的大奸臣。
林延潮闻言冷笑一声道:“邹兄,莫非欲为王朗乎?这要拉林某上船到的是公,这推林某下船的也是公?”
邹元标自明白林延潮讲得是世语新说的一段故事,华歆、王朗遇贼,于是同乘一船避难,当时岸上有一人要登船与他们一起逃命。
华歆则不肯,然后王朗指责他说道:“船还很宽,为何不能多载一人?你这人一点没有仁义之心。”
然后贼人追到,王朗吓得不行,要将方才所携之人推下船。
华歆道:“之前我不肯此人上船,正是因为于此。但现在对方既然已将性命托付给你,你又怎么可以丢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