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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镜鉴记》

作者:赤军亚古

文案

故老相传,北京城有七大邪地:高梁桥、北新桥、积水潭、铸钟场,八宝山……

邪地究竟邪在何处?为什么它们会成为传说中的禁区,又是在什么时候才开始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邪地呢?

从春秋时代的燕国首都蓟城开始,北京拥有着两千多年悠久的历史文化,民间相传,这里原本叫做“苦海幽州”,地下无数海眼,潜伏着作怪的孽龙。

因此建都于此的历代王朝——辽、金、元、明、清——都会设置重重镇压之法以稳定都城根基。

这些民间传说根源何在?是否真有苦海,孽龙又何所指呢?

明朝永乐四年,开始大规模修建北京城,以备不日迁都于此。詹事府左司直郎刘鉴受命从南京来到北京公干,在一系列奇特的际遇中,开始掀开古老都城的神秘面纱……

第一卷

第一章、通惠河(1)

“如何?”宋礼把着柄老大的蒲扇,一边呼嗒呼嗒地起劲扇着,一边笑着问刘鉴。

坐在他对面的刘鉴却不说话,只是上下反复端量宋礼的面相——什么叫富贵之相?这就是典型的富贵之相,一张大圆脸,粗眉毛、大眼睛、挺鼻梁、长人中,五柳长髯,尤其是额头宽广、丰润,双眉略蹙之际还会隐现出“王”字形的皱纹,按照相书上说,必然会有出人意料的飞黄腾达。

当然这些话刘鉴不必要说,他知道宋礼官居正二品,又深得当今圣上的宠信,还用奉承说什么“大富大贵之相”吗?可是他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宋礼反倒笑了:“不用看了。离开京城前,有位老先生说,愚兄此去一帆风顺……”

刘鉴微微一笑,从宋礼脸上收回了目光,“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大人还是谨慎些为好。就我看来,您面带煞气,必遇不祥。”

宋礼闻言一愣:“贤弟何出此言?那位老先生……相法高妙,名动江南,他可没说我最近会有什么灾厄呀。”

刘鉴右手轻轻摇着折扇,左手挑开竹帘望一眼船外:“天气越发热了——后舱里井水镇着的西瓜,不如现在吃了,正好解暑。”

“吃,这就吃,”他顾左右而言他,宋礼倒揭不开闷葫芦,有点沉不住气了,“你倒说说,从我这面相上看出什么灾厄来了?”

刘鉴放下竹帘,眼望宋礼,微微一笑:“宋兄适才所说的‘老先生’,是指常年在聚宝门内摆摊算卦的那个‘唐半仙’吧?都是些江湖伎俩,不必理会。旅途无聊,所以小弟给您看相玩儿,又不收你钱,骗你干嘛?难不成我要讹你的西瓜吃?”

宋礼和刘鉴同船北上,这是在永乐四年的七月份。就在前不久,皇帝颁下诏谕,说从明年五月份起,要在北京城里修宫造殿——官场上早就沸沸扬扬地传说圣上有意迁都北京,这份诏书一下,更加坐实了传闻。于是从南京到北京的运河上,运粮食的、运货品的、运人客的、运土木石方的,以此为始,络绎不绝地出现了无数的帆影。宋、刘两人乘坐的船也夹杂在中间。

他们两个都是奉了钦命去北京公干的,但是没坐官船,只雇了一条小小的客船。虽说宋礼乃是二品大员,刘鉴只是小小的六品司直郎,但就出身而论,刘鉴是两榜进士,宋礼只是国子生,所以也摆不出长官架子,待这位官场后辈一直都很随和、亲切。两人一路上闲聊瞎扯,这天船从运河转入通惠河,不知怎么的就说起刘鉴精通风鉴之术来了,于是宋礼要他给自己相相面,可是刘鉴实话实说,宋礼却不大信。

宋礼是个大胖子,正在夏末伏天,他热得浑身难受,身上宝蓝色绸衫解了两个扣子,大敞着领口,光着脑袋,一顶四方平定巾扔在桌上,手摇蒲扇就没停过,可还是止不住满脑门的汗往下淌。他听刘鉴说自己面带煞气,忍不住就要问个清楚。

刘鉴和宋礼不同,二十来岁年纪,身形偏瘦,头戴儒巾,身穿一件宽袖的青布长衫,浆洗得一尘不染。宋礼在官场上忙活惯了的,说话又急又快,刘鉴看上去却比他沉稳得多,轻摇折扇,说一句话三摇头,颇有儒学之臣的风雅仪态。

听宋礼说不信自己的看相,还说那位“唐半仙”相法神妙,每言必中,刘鉴不禁摇头微笑:“他说什么中了?大人不妨例举一二。”

宋礼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来抹了一把额头油汗,回答说:“他说我上个月身体不适,一点都没错呀。”

刘鉴挑一下长长的细眉:“此时夏秋之交,天时不定,您又是这样的……这样的富贵之体,加上公务繁忙,面有疲色,只要说身体不适,肯定是错不了。”

“那他还说我年初之时大大破了一笔财呢,这也中了啊。都过去了半年,他是怎么相出来的?”

“嗨,谁家过年不破财?看您年岁,定然家族兴旺,光给小孩子的压岁钱就得花费不少吧?”

宋礼还是不信:“江湖手段,愚兄也略知一二,多数都是说忧不说喜,先危言耸听吓唬人,这才能从村夫愚妇手里骗钱。可这个相士说我一帆风顺啊,这不符合常理……”

刘鉴又“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微笑着回答说:“江湖术士多数并不懂真正的相法,全靠的察言观色。凡去算命之人,必定是有了灾厄不能决断,或者是觉得自己前途难料。可看您呢?仪表堂堂,气概非凡,必能看出并非是遭了什么不测,那就只剩下前途难料这一项了。您行动坐卧又透出一股官威,加上最近坊间流言圣上要迁都北京,因此猜您要出远门,那是一点儿也不难。既然如此,再说坏话也不能骗您回头,还不如说两句好话来骗您当下的钱财呢。”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江湖相术是靠相士的经验,察其言,观其行,然后再套用书本上的条目,大言欺人,诈取钱财。正经相术则是深究天地人相互感应之理,以其所生出的预兆来推吉断凶——两者绝不可同日而语。”

宋礼仍然不大信服,可也不得不承认刘鉴这番话有一定道理,正好这个时候仆人把西瓜切好送上来了,于是他也就不再深究:“言之在理……受教了。”然后摆摆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刘鉴才要放下折扇,拈一块西瓜来吃,突然舱帘一挑,钻进个十来岁的小书童来,毕恭毕敬地作一个揖:“启禀尊主,日已近午,欲停舟而爨,未知可乎?”

刘鉴一转身,抡起折扇来就往书童脑瓜顶上狠敲了一记:“真是屡教不改,你就不能讲几句人话?!”

“哎呦”一声,书童两手护头,却还是慢了一拍,被敲个正着,立刻鼓起一个大包来。于是苦着脸摸摸大包,回嘴说:“您好歹也是六品官员,又在詹事府当差,时常能见着太子爷,我怕话说俗了给您丢脸不是……”

“丢脸?就你这乱拽文才给我丢脸呢——去,问问船夫,这是到了哪儿了?”

刘鉴表字镜如,建文二年的进士,现今官拜詹事府左司直郎,小书童是他的家养奴才,名叫“捧灯”。

那詹事府乃是专管太子读书的衙门,虽然没有多大权力,但由于经常接近太子爷——也就是未来的皇帝——所以在京官里也算抢眼。这事明摆着,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只是让太子爷记住了姓名或者面相,等他日今上龙驭殡天,太子继位,定然能受到重用。可惜这个刘鉴天性就讨厌官场上的交际应酬,虽然落在个风光衙门里,却并不得上司的赏识、同僚的亲近,人人看着他都碍眼,这回干脆找个由头,把他赶出南京城,赶北京去了。

宋礼这趟出差,乃是奉了永乐爷谕旨,以工部尚书的身份去督造北京新城的修建。刘鉴则是去北京搜集和整理原燕王府里各种文书资料,以备大学士解缙等人参考,好编纂那部巨著《永乐大典》。这差事乍听上去不轻松,其实却很闲,因为当今圣上永乐爷还在北京城里当燕王的时候,整天想着怎么扳倒侄子皇帝朱允炆,燕王府里的资料六成和政治有关,三成多和军事相关,这些书籍文件事涉机密,别说《大典》里用不上,就连后世修官史的时候多半也看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司直郎更是没机会去“整理”了。

刘鉴要搜集和整理的也就是剩下那一成不到的文书,那些玩意儿里只记录了除王爷(也就是当今圣上)之外,王府上下人等的吃喝拉撒睡,行立坐卧走,无聊的很,搜集整理得再好也压根儿就没人过问。

可是刘鉴自己对这份闲差倒挺满意,他在这刚开始翻修起建的北京城里,用不着再看上司脸色,也用不着去和同僚们周旋,最重要的是用不着天天起早去衙门里应卯了。

小书童捧灯听了刘鉴的吩咐,急忙钻出船舱,招手对船夫说:“舟子过来。”

撑船的老汉其实没听懂这孩子讲什么话,只听到一个“来”字,于是凑近了问:“小哥儿有啥事?”

“敢问尊翁,舟行至此,是何所在?”书童摇头晃脑地话音刚落,舱帘一挑,从里面飞出半块西瓜来,湿答答地正扣在捧灯的后脑勺上。

“劳驾,老大爷,这是到什么地界儿啦?”捧灯急忙改口。

“哦,前面不远就是通州啦,”老汉一边笑着替捧灯捡拾头上、身上的瓜皮、瓜子,一边招呼舱里的客人,“两位大老爷若是乏了,一会儿不妨在通州歇歇脚,去码头上买点东西吃,等太阳不那么毒了再走也成。离北京很近了,天黑前怎么也能进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