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2 / 2)

宋礼皱了一下眉头:“愚兄年已不惑,肯定是再活不了四十九年的。虽然可以遗命子孙办理,但难道就这样每四十九年都必须镇压祭祀一番吗?”

“天下广大,能人异士很多,整整四十九年,难道还找不到个高人,用更稳妥的方法来禳解吗?我所以说这个法子不去根儿,只是助你渡过今日厄难,以待高人破解罢了。”

宋礼这才长喘了一口气:“贤弟所言甚是。然而……不知道要何镇物来禳解?你要写一道符吗?”

刘鉴微微一笑:“我是个凡人,我写的符哪有那么大威力?就算你找到龙虎山张真人,他也未必能靠小小一道符就了结了这事儿。我需要的镇物,乃是一枚春秋战国时候,燕国的刀币。”

宋礼一愣:“燕国也铸过刀币吗?愚兄未曾听闻过。”

燕国是春秋诸侯、战国七雄之一,也是最早在北京附近建城造都的国家。找一样燕国的古物来镇邪,宋礼虽然没有研究过阴阳数术,倒也能够理解。从来铜铸的钱就是百金之首,所以自古传下来规矩,要用钱币来镇宅,据说效用无穷,这个宋礼也明白——因此大明朝建国以后铜钱铸造数量不多,以纸钞为主要流通货币,那极少数的铜钱大多被民间拿去镇宅、镇物了,市面上更是几乎彻底成了纸钞的天下。

可是宋礼不明白的是,他所读过的书上都写燕国的流通货币是贝币和布币,也就是用铜铸成海贝或者木耒的形状当作货币。说到刀币,谁都会第一时间想到“齐刀”,春秋战国时代东方靠海的齐国,才是把货币铸成刀形的呢。

宋礼精通土木工程,对历代器物也多少有点研究,他虽然没有收集古钱的癖好,相关书籍也看过一些,实在想不出燕国也有刀币。直截了当地询问刘鉴,刘鉴轻摇折扇,好整以暇地解释说:

“没错,燕国的货币以贝币和布币为主,但当年子之乱政,齐国伐燕,也就把刀币带到了燕地。燕自昭王开始铸造刀币,数量不多,是很难得的古物。”

他接着又详细解释说:“燕刀凝聚着昭王亡国之恨、复国之愿、安燕之心,用它来镇南方来的戾气再好不过。况且,燕刀上还铸有一个字……”

刘鉴站起来走到桌边,伸手在已经半干的茶杯里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勾画两个图形:“左为空心之日,右为空心之月,合起来是个‘明’字,所以人称‘燕明刀’。以大明燕王之刀,镇压反燕的缑城先生,这几乎就是冥冥中所定的必然法门!”

宋礼恍然大悟地一拱手:“贤弟果然博学。但不知贤弟有此物否?”

刘鉴微笑摇头:“燕刀既然罕见,当然价值连城,您看我象是攒得起那种东西的人吗?”

“然则何处可以找到?”

刘鉴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尚、宝、司。”

尚宝司是在洪武爷占据江南、自称吴王的时候设立的,主管着吴王爷的兵符、印信。等到吴王爷登基坐殿,变成了大明朝开国皇帝洪武天子,他就扩大了这尚宝司的规模,不仅掌管万岁爷的各种印玺,还负责侍卫们进出皇城的腰牌、令符之类。

从洪武朝到现今永乐朝,尚宝司一直都在发展,职权说不上有多大扩展,这搜集保管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多,举凡宫里可能用到的祈禳、辟除、驱邪、镇鬼一应用品,尚宝司全都备着呢。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还得从一个叫袁珙的人讲起。

袁珙是浙江省鄞县人氏,表字廷玉,号柳庄居士。这个人精通相术,据说曾给上百名士大夫算过命,每言必中,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轰动江湖了。他还曾经写过一本相书,名叫《柳庄神相》,总结自己数十年来的看相经验,风行一时,洛阳纸贵。

然而通风鉴之术的人历朝历代都有很多,真能留下名来的却少,比如前朝的袁天罡、陈希夷,本朝的刘伯温、姚广孝,他们之所以著名,全靠着给天子看过相,甚至做过帝师。如果袁柳庄一辈子浪迹江湖,哪怕他的本事再大,写书写得再好,也未必就能畅销。《柳庄神相》所以印量大,销路好,全靠了作者偶遇着永乐天子,一番努力,终于攀上了龙须。

且说在“靖难之变”以前,那时候永乐爷还在北平府当燕王,某一天带着群军官微服出巡,走累了就进到一家酒馆里去歇脚。赶上袁柳庄从此路过,职业病似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突然看到燕王爷,大吃一惊,跪下来就磕头,说:“这位是真命天子呀!”

军官们骂他“江湖骗子”、“胡扯”,呵斥了一番,然后会了账就匆匆离开。可是其中一个军官却转身蹩了回来,悄悄问明白了袁柳庄的姓名和住址。隔了几天,燕王府里就有懿旨颁下,召袁相士入府觐见。袁柳庄进去叩首,抬起头来一看,嘿,正是昨天在酒馆里碰到的那个容貌不凡,有“真命天子”相的军官。

这时候燕王爷正被建文皇帝的削藩之策逼得走投无路,想要起兵造反,可又拿不定主意。于是他亮明身份,叫袁柳庄再仔细给看看。袁柳庄定睛观瞧,然后再次拜倒,三跪九叩,称贺不已。由此燕王爷才决了大计,起兵靖难,连番厮杀,终于攻克南京,登坐大宝。

为了酬答袁柳庄的功劳,永乐爷封了他一个三品太常寺丞,专管祭祀天地,推算国运。《柳庄神相》因此才能畅销一时,刻版无数,永乐爷因此下旨,凡刻此书版的都得给朝廷交税,名为“版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正赶上袁柳庄有个儿子名叫袁忠彻,子承父业,也是一位风鉴高手,在南京城里名动公卿,因此永乐爷也封了袁忠彻做尚宝司的从五品少卿。当时尚宝司卿只是备员而已,主要事务都是这位副职的袁忠彻管,人都称他做“袁尚宝”。因为袁忠彻本人的兴趣、本领,加上老爹袁柳庄从旁协助,所以尚宝司就逐渐变成了朝廷里掌管各种镇妖辟邪法器的衙门。

此刻刘鉴嘴里说出“尚宝司”的名字,宋礼恍然大悟,拍拍胸膛,长舒了一口气:“哦,若说是尚宝司袁大人,那就方便了……”

“怎么说?”刘鉴轻皱双眉问他,“宋大人和袁忠彻交情深厚么?”

宋礼奇道:“哎?说起来你们二人同样精通风鉴之术,又同朝为官,必为至交。为何反来问我?”

刘鉴只是抿着嘴,笑而不答。旁边的捧灯可憋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连文也不拽了,上前来先对宋礼深施一礼:“宋老爷您可有所不知,这袁尚宝忒不是个东西,也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当面上,不止一次辱骂过我家主人。小人也不能复述,反正是什么印那样书,什么吐葡萄核的,可难听了。”

之前刘鉴碍于身份,不便对宋礼提起自己和袁忠彻的矛盾,可是这时候本该拽文的捧灯却在关键时刻忘了成语,不知所云,就好象老头乐在手,却搔不准痒处,整得刘鉴这个难受呀。看到宋礼一脸疑惑的表情,刘鉴清清嗓子,轻摇折扇,打算把捧灯的话略微解释一番:

“胡扯,是说‘引浆博徒’!要说这柳庄袁家,本也是家学渊源,七百年前袁天罡风角望气、推算休咎,本事之大,那是不用多说了。可现在袁家算是家道中落,这个袁忠彻甚至说:‘……风鉴一事,乃昔贤甄识人物、拔擢贤才之所急,非市井卜相之流,用以引浆博徒之辈耳。’拐弯抹角,骂我是江湖骗子!宋大人,您说这人从来只分贤愚不肖,说什么官宦平民?伊尹乃是媵臣,傅说起于版筑,当年信陵公子结交毛公、薛公,那都是所谓的‘引浆博徒之辈’。他骂我江湖骗子,我还说他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呢……”

刘鉴对这位袁忠彻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就因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要炝火。可是虽说两人品级差不多,袁忠彻管着机要的尚宝司,刘鉴却只在清水衙门詹事府里办闲差,加上袁忠彻有他老爹撑腰,当面对骂,刘鉴总不免落在下风。这时候有机会把苦水当着宋礼的面吐出来,他不免越说越激动,话头一打开就根本刹不住了。

刘鉴在那里滔滔不绝,捧灯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看起来在死记硬背他家主人所说的这些话,宋礼可听傻了眼。他本和刘鉴没什么交情,在南京城里见过一两面,数月前同船前来北京,一路上看这个年轻人整天轻摇着折扇,面含微笑,讲话不疾不徐,除了偶尔喝骂书童——这小童倒也欠骂——外,倒颇有儒士之仪、道家之态。可没想到一提起袁尚宝,刘鉴脸色陡变,竟有这么满肚子的怨气要发泄。从前那点好印象,此刻瞬间推翻。

宋礼满心里挂念着那些被方孝孺全家附了体的琉璃瓦,还不敢打断刘鉴的废话,只能陪笑点头,难为他在这仲秋的深夜里也能急出一脑门子热汗来。

一直说了半柱香的时间,刘鉴这才暂时打住话头,喘了口气。宋礼见缝插针,一边用手巾抹汗,一边苦笑着问:“贤弟,你看我这事……”

刘鉴扇子一抖:“啊呀,你看看,我光顾着废话了,抱歉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

刘鉴把右手拢在袖子里,掐指一算:“宋大人,这事儿只能去求尚宝司,别无他法。可惜袁忠彻和我实在是水火不容,要是被他知道这事儿和兄弟有关,他一定从中作梗。只能让你工部出面,调几枚燕明刀来用——你这批出事的瓦片总共有多少?”

宋礼默算了一下:“总数约四千两百余片。”

“为了保险起见,就调他四枚燕明刀过来。不过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十五天,这段时间里,我先画一道符,”刘鉴朝捧灯一招手,在小童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又转过头来对宋礼说,“再给你几样物件。你把瓦片都拢成堆,把这些东西挂在瓦堆的四角,以红线相连,隔绝内外。我只能保证这几天不再出事儿,剩下的就得等半月以后了。”

宋礼感激地连番拱手:“那就多谢贤弟了。”

捧灯打开那个从柏林寺里赶着拿来的竹箱,翻了翻,找出四面手掌大小的小黄幡,恭恭敬敬递到刘鉴面前,然后又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纸笔——当然是黄纸,这孩子从不带正经文房四宝——浓浓地调了一碗朱砂。

刘鉴来到书桌边坐下,拾起一管狼毫,好整以暇地饱蘸朱砂,顺笔在四面小幡上龙飞凤舞地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捧灯在一旁撇了撇嘴:“宋老爷。要说我家主人这管笔可不一般,乃是以白狐之尾为胆,混合白虎之顶毛做成,专制鬼狐仙怪,能令百邪避易,可使万鬼潜藏。真是听我者聋,视我者盲,气行魑魅远遁,意到魍魉消亡……”

宋礼越听越是迷糊,越迷糊就越是敬仰,不禁连眼神都直了,盯着那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毛笔,好象当场就要跪拜下去。刘鉴则是越听越来气,手都有点发抖,可是正在画符,最是讲究神与意会的时候,实在抽不出精神来喝令捧灯闭嘴。

捧灯眼看着刘鉴一条腿已经伸出桌子外边了,知道爷只要画完符,这一脚就会朝自己踢过来,也不禁有些害怕。但他正说得兴起,这一大套话,就如同后世相声的贯口一样,要是说不完不仅不过瘾,还如同有饭团堵在嗓子眼里似的,真能把人憋死。所以边说边往屋外退:“……上呼玉女,收摄不祥。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又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这荡气回肠的一大套至此嘎然而止,最后一个“当”字声震屋宇,飘飘摇摇穿透重门远远而去——说话人已经逃到院子里去了。

此时东方微露晨辉,鸡啼头遍。宋礼被捧灯的贯口搞得晕晕乎乎,加上一宿没合眼,模模糊糊看着刘鉴的笔下仿佛有一道红光盘旋不定,可是揉揉眼睛再看,却又消失不见了。刘鉴写完小幡上的咒文,又拿了一张黄纸写好符箓,瞥了宋礼一眼,皱皱眉,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他走到门口,朝正在树下躲着的捧灯曼声说道:“过来,准备好东西,咱们和宋大人去工地看看。”就象刚才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捧灯看主人好象已经不生气了,欢欣雀跃地冲进房门,正要收拾书桌上的东西,结果被刘鉴一把薅住脖领子。捧灯“啊呀”一声,眼看刘鉴的巴掌挟着劲风就要递上来了,本能地使劲一挣。刘鉴也是熬了一整晚,手上哪还有力气,被捧灯一挣就脱。可捧灯一个收势不住,嘴巴狠狠地磕在书桌边上,差点没把门牙给磕掉了。

捧灯嘴角可就沁出血来了,这小童借机装可怜,也不抬手擦血,通红着眼睛转过身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刘鉴,那意思是说:“爷,您看我都这样了,您还忍心下手打吗?”刘鉴又好气又好笑,也多少有点心疼,低声骂道:“叫你胡说八道,老天爷都不容你,这回可得着教训了吧。”

完了他又稍稍抬高声音:“还不快去打盆凉水来,给我和宋大人抹把脸,一会儿就要开工了,早完事可以早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