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通判笑一笑回答说:“这番僧确有蹊跷,无怪乎几位大人要询问他的下落。昨日晚间,只在关城前一刻,那番僧驾一辆车,从阜成门出城西去,车上还装了一口棺材。守门的队长王富贵他妈是个怪人,竟然也是在教的,因为这层关系,王富贵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未曾仔细检查车辆和棺材,就放他出去了。下官前一刻还在训斥王富贵,正巧大人们来到……”
刘鉴越听,眉头越是紧皱,一摇折扇,低着头说:“难道是我料错了?番僧昨日晚间便出了城,捧灯却是今晨才失踪的……”他其实是希望王远华可以帮忙解释自己心中的疑问,可是不好明着问,因此假装自言自语。
王远华站起身来:“不错,邪气正是向西而去。”然后冷笑一声,瞥一眼刘鉴:“镇物若缺,不成阵法,草鞋迟早也要相聚。只须寻到那个番僧,还怕没有你书童的下落?”
刘鉴是关心则乱,没能想通此节,经王远华一点醒,他才恍然大悟,也匆忙站起身来。两人理也不理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罗通判,一左一右直朝门外走去。宋礼还想跟着,并且问:“要不要调些兵丁衙役,同去捕拿?”
王远华拦了宋礼一把:“此事大是凶险,不通数术之人,去也无用。大人您也不必再跟着了。”宋礼听了有点害怕,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刘鉴低声对宋礼说:“此事切勿外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嗯,就劳烦大人派人去观音庵通知一声骆小姐主仆,若有她们相助,再厉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来。对了,还得通知袁忠彻一声,他人虽然废物,腰里的口袋还是挺有用的!”
刘鉴、王远华两骑快马一路向西,蹄声如雨点般密响,一转眼就出了阜成门。出门以后,又朝西跑了约一箭地远,这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虽然出了城,他们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那番邦妖僧为好。此刻已经是下午未时,在午前时分,北京城里各处邪气冲天,聚拢在一处,上冲云霄,引来了惊雷暴雨,但暴雨瞬间就停了,因为邪气凝聚以后就开始朝西方移动——这些无论刘鉴还是王远华,全都能测算得出来。但邪气究竟要往哪里去,距离北京城是远是近,此刻是已经停下了还是继续西行,两个人出来得匆忙,身上连罗盘都没带着一个,光是掐指心算,很难算得清楚。
这时候两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彻身上,因为他长年腰绑着一个“饕餮袋”,里面各式法器一应俱全,等他也出了阜成门赶上来,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出了城,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来。
为怕袁忠彻出城后找不到自己,两人一直沿着大路向西,走了一程,刘鉴就问王远华:“你的八样镇物,是全给掘走了吗?”王远华回答说:“掘了七个,还剩一个。”刘鉴接口问:“剩下什么?”
他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王远华倒一反常态,还真给他耐心解释:“此阵依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布设,头南脚北。西北开门埋了那人一双草鞋,北方休门埋了那人一条裤子,东北生门埋了一个布袋,东方伤门埋了一个讨饭碗,东南杜门是上衣,南方景门是发簪,西南死门是腰系的草绳,西方惊门是根打狗棒……”
刘鉴插嘴说:“嘿,这乞丐身上东西还真全。”
王远华摇了摇头:“哪有如此美事?为了凑全八方镇物,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那草鞋、上衣、布袋都是临时给他的,只陪他在牢里蹲了七七四十九日……”
刘鉴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打死沈万三之前,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为的就是让这几样新东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气,怪不得那双草鞋看上去没怎么穿着走过路,捧灯当时还纳闷问自己说:“他一个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想起捧灯,刘鉴不禁心里起急,转头望望,心说袁忠彻你是属王八的吗?怎么爬得如此之慢,还不快跟上来?
王远华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往下解释——“这八样镇物,被盗掘了七样,以草鞋为先……”说到这里,狠狠瞪了一眼刘鉴,“然后是打狗棒、草绳、上衣、讨饭碗、布袋和裤子,逆着发掘,很有章法,只是空过了发簪。”
刘鉴一愣:“你这发簪埋得很隐秘么?”
王远华冷冷一笑:“一个乞丐,哪有什么象样的发簪,不过一根草棍而已。当日我本想给他换根荆簪,不过一想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时日了,又正当顶门百汇穴,灵气甚旺,就没有多事。草棍往土下一埋,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挑不出来了吧。”
刘鉴听了这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猜测说:“想必那妖僧掘不到南方景门的镇物,所以被迫要去万岁山上掘走尸身,凑齐八门之数了——此阵甚邪,真要让他在别处布成了,又不知有多大危害,要死多少人呢!”
王远华鼠须一翘:“这是《镜鉴记》里明记着的‘八门锁水阵’,你自己德薄识浅,还敢编派它是邪阵。哼,你刘镜如也非不学无术之辈,不会连《镜鉴记》都没听闻过吧?”
刘鉴心说,岂止听闻过,这书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写的!可惜此书失传已久,家传的笔记里光留下一些残篇,总合起来还不到两百字,其中就包括王远华布的这个阵。可是相关这个阵法布置的记载,虽然没头没尾,中间还有脱漏,却明写着要摄取生人的魂魄,怎么不算是邪阵了?
可是刘鉴并不打算和王远华争辩。一方面,他也很希望自己老祖宗所写书里记载的不是什么有干天和的“邪阵”;另方面,王远华不但能布此阵,竟然连阵名都一清二楚,难道他真的见过全本《镜鉴记》?不趁着这个机会多打听几句,更待何时?
于是刘鉴就假装点头:“此书失传已久,就算数术行里,也未必人人皆知。我倒是听说过,乃是汉末三国时候,平原术士刘公讳惇所著,是也不是?”
虽然相隔着年代久远,他早算不清刘惇是自己第几代祖先了,并且家谱早就遗失,自己这一支是否刘惇的正支嫡派,还是旁支甚至是某代过继的,他全都搞不清楚,但祖宗毕竟是祖宗,刘鉴不敢直呼其名,得在中间加个“讳”字。
这“讳”字虽然声音轻,王远华的耳朵倒尖,竟然听到了,不禁眉头一皱。照理说称呼去世的长辈,或者皇家之人才需要加“讳”字,刘鉴和刘惇都姓刘,刘鉴称刘惇加个“讳”字,王远华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镜如是平原刘公之后,失敬了。”王远华原本冷冰冰的腔调,竟然有所缓和。刘鉴听了倒不禁一愣,正打算顺杆爬,多打听点有关《镜鉴记》的消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
“见鬼,不该来的时候他倒来了!”刘鉴大感懊恼。
北京的城门
元大都城按道理说应该四方平均,都各三座城门共十二座,但正北却缺了一门,所以只有十一座城门。明军攻进大都城以后,改名为北平府,扒了北城墙,往里收缩,所以原本北面的健德门和安贞门就被废弃了。现在北京市北三环和北四环中间的北土城路,还保留有元大都的北墙遗址,北土城西路上的健德桥,就靠近当年的健德门,北三环上的安贞桥,则在当年安贞门的正南方。
明初的北平府相比元大都,只有健德门和安贞门被废弃,另在新北墙开德胜门和安定门,别的没什么变化。但在永乐皇帝定北平府为陪都,改名北京顺天府,加以重修以后,因为南北的城墙缩短了,所以这两侧各三门改为各两门,总共只剩下了九座城门。
从南墙开始说,中间元代称丽正门,明朝正统年间改名为正阳门,现在俗称“前门”。东面是宣武门,旧称顺承门。西面是崇文门,旧称文明门,俗称“哈德门”——传说是英国人为了纪念庚子事变中阵亡的哈德将军,逼迫清政府改了名,为此还一度被百姓称为“国耻”,其实这是讹传,哈德门的名字是从元代“哈达门”俗称转变过来的,和英国佬一点关系也没有。
再说东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光熙门、崇仁门和齐化门,明代则是光熙门(重修后废弃)、东直门和朝阳门。西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肃清门、和义门和平则门,明代则是肃清门(重修后废弃)、西直门(原名彰仪门)和阜成门。
北墙元代有健德门和安贞门,明代改为德胜门和安定门,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九门的名字,自明朝正统年间确定下来,一直延续到清代,甚至到今天,都没有什么更改,一般称为“内九门”。为什么叫内九门呢?因为这九个门围着的,乃是北京的内城。
按照古制,所谓“内城外郭”,城墙最好有两重,而明代中期以后,因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就有官员上奏请求修建外城。于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诏先修筑外城的南面城墙,后来因为财力不足,就停了工,光把修好的外城南墙“东折转北,接城东南角,西折转北,接城西南角”,拐个弯接上内城,使得北京城从原本的方形变成了一个“凸”字形。
外城有七个门,东北角是东便门,东墙有广渠门,南墙东为左安门,中为永定门,西为右安门,西墙有广宁门(清朝后期为避道光皇帝旻宁名讳,改为广安门),西北角是西便门。
除了这内九、外七总共十六座城门外,现在所谓的和平门是在1926年开的,此外,日占时期在内城扒开两个缺口,开了启明门和长安门,1945年日寇投降,国民政府改其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这三座城门,明清时代是没有的。
第三卷
第廿一章 五雷咒(1)
袁忠彻和刘鉴、王远华一样,都测算出了北京城里邪气贯天,冲城而去,虽然他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再加上尚宝司的职责本就包括着为大明朝驱邪避灾、安运禳气,所以袁忠彻对此事更是上心。他在万岁山上把那个番僧的镇物十字架先按原样埋好,又念了几句咒语,完成祈攘,然后就原地等着人来通知。时间倒也不长,宋礼很快就派了个顺天府的衙役前来,告诉他番邦妖僧的去向,袁忠彻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冲下山去,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出了西直门,很快就赶上了缓缓骑行的刘鉴和王远华。
刘鉴原本最担心捧灯的安危,盼望着袁忠彻早早跟来,可他刚从王远华那里听说了有关《镜鉴记》之事,勾起了天大的好奇心,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袁忠彻打马赶到,使得询问无法继续下去,这让他不禁窝了一肚子的不满。
袁忠彻可并不清楚刘鉴的不满,眼看前面两人在策马缓行,就急匆匆跟了上来,虽然看出刘鉴脸色不大好,但自从他们结识以来,八字相克,处处针锋相对,互相就从来都没有脸色好看的时候,司空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因此他也不打招呼,只面带得意地瞟了那两人一眼,伸手就从腰间的“饕餮袋”里摸出个小罗盘来。
这罗盘不过掌心大小,盘面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什么天干、地支、四方、五行,竟然连六十四卦都是全的,比风水师常用的罗盘要花哨的多。袁忠彻骑在马上,捧着罗盘测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睛想了想,收起罗盘,又掏出一把黄金铸就的小算盘扒拉起来。刘鉴和王远华歪头看着,他们都是内行,只见袁忠彻把算珠从头拨到尾,又从尾拨到头,算了个天大的乘法,然后停了一下,摇摇头又算了个普通的加法,那张方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袁忠彻算罢,还是没有招呼另外两人,自顾自收起法器,一抖马缰,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刘、王二人虽然对此人的自鸣得意颇感厌恶,但没别的法子,也只得催马跟上。就这么跑了十多里地,眼看前面已经没有大路,只见道路尽头有一条接山的小径,弯弯绕绕兜过山边,看不见尽头。山前道南盖着两间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个老汉把着柄锄头正在地里忙活,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门口摆了个小菜摊。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对望了一眼。袁忠彻跑到菜摊跟前,“吁”的一声扯停了坐骑,弯下腰来问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见过一辆装棺材的马车打从此处经过么?”
乡下村妇,除了新年时在家里贴的灶王爷,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穿官服的,一见来的三人全都头戴乌纱,身穿补服,打头说话的又黑着张方脸宛如灶王下界,吓得腿都软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连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还是那个老汉见过点世面,一看这种状况赶紧跑过来,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袁忠彻放缓语气,也不再“咄”了,单把询问又重复了一遍,老汉殷勤地回答说:“见过,见过,还是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个穿身黑衣裳的秃头番子驾着马车,带着个小童打这儿过……”
秃头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内摘了帽子能见到不少,但听说还带着一个“小童”,刘鉴心想那定是捧灯无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么带他出城的,顺天府的通判竟然没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颜悦色地问那老汉:“老人家,他们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