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1 / 2)

墙上也糊满了报纸,遮住那些墙皮掉落的地方。文红军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废品收购站拿一沓报纸回来重裱,尽量让屋子看起来新一些。她们姐妹也可以从上面认字,一举两得。

吊扇不紧不慢地转,在黏稠的空气里搅出些微风,拂在包惜娣的身上。包惜娣的床放在屋里最好的位置,靠南临窗,能透气,原本隔壁邻居没加出二层的时候,冬天甚至还能照进一个小时的太阳。文秀娟搬了张小板凳在妈妈的床前,这样也能吹到吊扇的风。她自己的床在对角的上铺,中铺是姐姐的,下铺是爸爸的。家里的这间屋子在老街算得大了,放了两张床两个橱柜一个当茶几的大樟木箱,还能转得开人。

文秀娟之前坐在小板凳上吹了很久的电扇,现在她站到了床前,离床沿半步的距离,瞧着妈妈。

包惜娣眼睛似睁非睁,也不知是否看见了小女儿。文秀娟觉得妈妈在看着自己,妈妈总是这样半睁着眼,这让她不管站在什么角度,都觉得被注视着。就像庙里的大佛像。为什么姐姐还没来,文秀娟想。

我们说好的,一起杀了妈妈。你不来,我一个人不敢动手的。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电台连播了两首王洁实和谢丽斯的歌。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文秀娟在心里合唱着。她望着妈妈,妈妈也似乎回望着她。

姐姐跑了,她不敢来了。文秀娟想。

懦弱的人!

那我呢?

她杵在那儿,像根钉子。慢慢地,她听不见歌声了,脸皮开始发涨,心嗵嗵嗵地撞在胸口,血沸起来,汗打湿头发,在额上四处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对不起,妈妈。

但是,我们只能这样。

“妈妈。”她说。

她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两个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冒了个泡,压根就吐不出口。

“妈妈。”她又叫了一声,听见了,像嗡嗡嗡的蚊子叫。

“妈妈。”她憋得脖子上浮起青筋,这两个字炮弹一样发射出来,在房间里打了个雷。这一声雷,震得她全身都松开了,像是梦魇的人终于醒来,能动弹了。

文秀娟的小手抓着汗衫的下摆,撩起来把整张脸蒙在里面。汗沁进去,从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脸的轮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动,那是她在无声地默念。许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气,白布微微凹陷,然后,她一点一点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湿漉漉的脸来。宛如幕布拉开。

妈妈,再见了。她在心里默念,随即发现竟念出了声来。妈妈望着她,没有回应。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黄的橡胶管,慢慢往外拔。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她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动作大起来,双手来回交错,像个收网的渔夫。

管子从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来,宛如一条游动的蛇。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

……

谢谢收听。

文秀娟松开手,管子无声地落在地上。妈妈还是那样子躺在床上,只是从鼻下的人中到锁骨间多了一道微亮的湿迹。那是管子行经的痕迹,它暗褐色的另一头趴在包惜娣胸前的薄毯上。

文秀娟盯着薄毯,那代表呼吸的微微起伏,很快将不复存在。

下面为您播送外国轻音乐。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虚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重重砸在文秀娟的后脑勺上。她扑倒在地上,不觉得痛,只觉得世界远去。她瞧着横在鼻尖前面的软管,它延伸到无穷无尽的房间另一端。一双大脚出现,踩在管子上。

来不及了,爸爸,来不及了。

你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文秀娟想。

二、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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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强力胶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补胎胶皮按上内胎,盖住那个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头乒乒乓乓一顿敲打。然后她充了气把胎沉在水盆里,验过再没有冒泡的漏点,便把内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气门芯,打足了气。

车主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一边看刚买的《新民晚报》,脸阴着。文秀娟说胎补好啦,他把报纸垂下来,露出脸,问多少钱。文秀娟告诉他一块钱,他点点头,把先前那条新闻看完,嘘出一口气,把钱掷进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见了他看的版面,头条新闻讲一个叫路遥的作家死了。

“张师傅,我先回去啦。”文秀娟对正修着另一辆新潮变速车铰链的修车摊摊主说。

“行,钱你自个儿拿。”

文秀娟应了一声,在水盆里洗了手,从碗里拿了八角钱,背起书包。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几天就差不多了,别回头冻糙手。女孩儿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

文秀娟笑笑,低头瞧瞧自己的一双手。

走进老街的时候,她笑眯眯和路边的街坊邻居们打招呼。一个生面孔额角披血从岔道里冲出来,后面赶着的是强子,老街众闲散汉子里的一个。强子抄着半块砖边追边骂,生面孔闷头逃。文秀娟靠着墙让道,坐在小板凳上卖水果的阿文叔却躲不开,给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强子的砖在脸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里迸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担追上去。没一会儿他扛着扁担吹着口哨走回来,左耳朵上多夹了张卷起来的十块钱。他瞧见翻倒的竹筐已经扶起来,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边的文秀娟道谢。

“不用谢的,阿文叔。”文秀娟说,“就是有几个梨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