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娟把瓶子扔在厕所前的垃圾桶里,走回来的时候,看见柳絮正走出教室门口。
去找那个瓶子吧,找到上面的针眼。文秀娟在心里说。柳絮是个细心的姑娘,她应该不会错过。
不过,她今天自导自演了这么出戏,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柳絮相信有一个下毒者存在。自从第一封信开始,文秀娟就在编织营造着自己的角色形象,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请教者,带着一丝崇拜一丝仰慕,换而言之,就是一个弱者形象。弱意味着安全,对方觉得安全了,自然会卸下防备。但自己这个弱者,不能一直光说不练,否则也无法取信。一个弱者的上阵是怎样的,这正是今天文秀娟所要表现的。她相信这出“投名状”演过之后,对方的戒备心会进一步降低。
我今天干了一件蠢事,或者说,我没想到她的警觉性已经强到这样的程度。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竟被她发现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最惶恐的时刻,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是僵硬的。好在文秀娟也很害怕,居然逃出去把那瓶水扔掉了,并没有声张,真是万幸。
我原本以为,想出难以被医院检查出的毒很难,没想到具体实施才是最困难的。好比《红楼梦》里的夏金桂,要毒香菱最后却害到了自己,如果这样就太愚蠢了。不过,我猜你现在正笑着我的蠢,对不对?知易行难,由此我更发觉了你的厉害,因为你已经成功做过好几次了吧。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吗,有什么难以被觉察到的好方法吗?传授些心得吧。
另外,这张课桌虽然不常有人用,可是毕竟它就摆在教室里,临着最后那块贴各种社团活动的小白板,附近常常会有同学逗留,用来当信箱,真的保险吗?我很担心。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文秀娟把这封信放进“信箱”的时候,自习教室里没人在。她把信封贴在桌底,又往这张桌子多打量了几眼。说不上来的感觉,让她不喜欢这张桌子,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全感。就像她在信里说的那样。说真的,她希望那一位可以选一个更稳妥的地方。为什么要改在这种随时会有同学经过的地方,而不是僻静的松树林,真搞不懂他的想法。
暴露的机会增加了,文秀娟想着,快步离开了教室。刚才打量的那几眼里,好像看到桌上刻了些什么符号,没看太清,但也不打算专门再回去看了
如果一直守在附近观察,是不是也有可能发现对方来收信寄信呢?这是个公共场所,在附近逗留可以找到许多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个想法像颗鲜红的苹果诱惑着文秀娟,这是一条直接可以知晓下毒者身份的捷径。但她清楚这绝对是个危险的主意,收信方式是对方提出改变的,一个下毒者,会如此鲁莽地只考虑方便吗,他真是信中表现出的那样有些刚愎有些自大吗?未必。也许对方正是想看一看,自己会否自作聪明地守在附近。对方也是想知道自己身份的啊。
所以,收信,送信,不逗留。而且,每一次都得要加倍地小心才行。
这封信是在水瓶事件的第二天送出的。前一天,文秀娟一直被柳絮抓着不放,下午逛四川路。晚上商量应该怎么找出那个下毒者。柳絮义愤填膺,一腔热血,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案,大多数都被文秀娟否决了,倒是有个简单的守株待兔的法子可以尝试一下。说实话,文秀娟没抱多大希望。
但文秀娟没料到,非但没有守到下毒者,还发生了全然出乎意料的事。每每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就有一声阴冷的嘲笑从地狱里传来。当她和柳絮回到宿舍,打开作为诱饵的饭盒,用搪瓷勺轻轻一挖,现出那只“眼睛”的时候,恐惧也一起从心底里湿淋淋捞出来了。在这样的当口,她觉得有柳絮和自己共同面对这一切真好,柳絮再不是可有可无的棋子,而是她想要紧紧抓住的一片衣角。
7
柳絮被这么一吓,居然叫来了警察。看见那身制服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文秀娟的脸色都变了。不不不不,这一切怎么会往这条路上发展,这决计是不行的。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怨恨柳絮的软弱,怎么会不和她商量,就作出这样的决定来。金浩良来通知她接受警察问询的时候,文秀娟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心里想着坏了坏了。她站在门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听见了里面警察和柳絮的几句对话,忽然发现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精糕。她又听了会儿,明白了该怎么做,就敲门进去。
她看见柳絮鼓励的眼神,心里对她说了句对不起。她很明白,如果自己否认会置柳絮于怎样的处境,可文秀娟没有选择。
只好背叛你了,她想。因为我不能背叛自己啊。
警察开始问:“你同学刚报的警,说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吗?”
“没有,没有的事。”文秀娟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知道柳絮还没走,甚至能听到柳絮内心那一声碎响。
这颗棋子,不能用了吧。这样也好,柳絮,这样也好。
在这一天里,文秀娟对柳絮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但两个人关系的裂痕却没那么容易修复。而柳絮报警的影响却还在逐步扩大。周末柳絮没有回家,文秀娟也没回去。她毕竟心怀愧疚,这种时候,柳絮成为众矢之的,就如同曾经的自已,身边有一个人陪伴是最好的宽慰。
文秀娟真没想到一曲《胡笳十八拍》会让柳絮原谅自己。心乱之后,她很久没有吹箫了,这一次吹奏,只觉得晦涩重重,一管洞箫里,仿佛有千回百转的坎坷弯路,有一座又一座的关卡。她发现柳絮寻声而来时,曾起意显得疲弱些,好叫人同情,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吹奏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再纤弱吗?于是便什么都不去多想,一心一意付于箫音。她心里的悲意越来越盛,几张面孔在眼前浮起。直到一枚篮球飞过来擦面而过,把文秀娟从这几近魔怔的境况中解脱出来。
接下来两天文秀娟没有和柳絮讨论什么具体方案。她把柳絮拉入局,最要紧是帮她分散火力。关于这一点,柳絮目前已经做到极致了,因为她的报警,下毒者想必仍心有余悸吧。周日痛痛快快骑了回车,回来文秀娟去信箱看信。她本想等到周一的,不过周日教学楼人少,居然有回信,也不知是哪一天放进去的。这一回她多看了一眼课桌,上面满是刻花,占了小半张桌面了,密密麻麻。难道是考试作弊用的特殊符号么?可是这张瘸脚桌子,应该没人会使用的啊。看刻痕也不久远,也许就是这学期刻上去的。文秀娟想不通,又不能待在那儿盯着研究,也就罢了。
你的心理素质不好。用课桌通信就担心成这样,难怪会失手。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下毒,一点不难!《红楼梦》我没有看过,这是娘们看的书,当然,你应该就是个娘们儿,对不对?哈哈,所以做事情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你有没有看过《笑傲江湖》?里面有个五毒教主蓝凤凰,她的下毒手段防不胜防,或者更平民一点,《鹿鼎记》里的韦小宝,他的方法更容易学。喝水、吃饭、吃点心、吃药,任何时候都可以。手快一点,时机抓准一点。这种事情还得看天分,但其实和当医生是有共通之处的,该出手时要出手,出手的时候手要稳。
如果你没把握,就不要去做,还是那句话,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另一个同学
文秀娟原本以为,对她的失手,信里会极尽嘲讽,然而竟然没有,看来她连续的示弱之举已经产生了作用。作为一个强者,一个“老大”,小弟犯一点错误,当然是可以容忍的,也更显出自己的能力。
而且,信里还对她的性别进行了猜测,在说出“娘们儿”这个词的时候,当然也就意味着他是以男性自居的。可是还没确认对方的信息,先把自己的情况暴露了,真的会是这样吗?这个人依然还在用左手写信,那么他暴露出的信息就可能是故意为之。原本文秀娟是推测他是个男人,但现在一来,反倒又不敢确定了。
文秀娟花了很久来考虑应该如何回信,她觉得现在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时候。对方释放出了信息,不管这是真是假,但至少不排斥进一步的交流了。接下来该怎么更快地切入实际呢?信里对方说喝水吃饭吃点心吃药任何时候都可以下毒,文秀娟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绝不可能,她盯着可紧呢,但还是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心惊。
周一,柳絮开始一个一个地找同学谈话。她似乎是豁出去了,报警之后,索性就要用这样毫不迂回的方式来找出下毒者。文秀娟觉得她断然不可能成功,而且这样做其实很危险的。她劝过柳絮不要这样激进,但柳絮打定了主意。文秀娟认识她几个月,从来没在这个女孩的眼神里见过这样坚定的神色。
注定了要掀起轩然大波的啊,文秀娟想。
周一夜里,文秀娟把信写好,在周二找了个空隙送出去。
你竟然是位男同学,这可真是意想不到!我一直以为,你和我在同一个寝室,就是那有限的几个人中的一位。可你竟然是个男人!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作为和文秀娟同性别的室友,我都觉得投毒有相当难度,你是怎么做到的呢?真是高明得让我在崇拜之余,不禁生出了恐惧的情绪呢。
上一次投毒失败之后,我进行了深切的反省,思考了各种各样的投毒方式,你介绍的那两套武侠书,《鹿鼎记》我看了五分之三,《笑傲江湖》还未来得及看。我总结了一下,成功的投毒其实和毒本身也有很大关系,首先毒品要易于携带和投放,其次要无色无味,和其他食物混在一起时,不会被察觉。我准备的毒品,在第二点上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但第一点上就有些麻烦,要保持生物制剂的活性,当然就会有所限制。我猜想,你这么容易投毒,必然在这两点上均胜出我许多,套句时髦的话,是硬件设备上领先,软件嘛,我努努力,总能够赶上吧,而你说的武侠书也是半玩笑话,哪有人能做到书里的程度呢。但是现在知道了你的性别,就明了其实你在接近文秀娟方面先天不足,可是你做到了,并且以信手拈来的姿态,简直可称得上传奇了!
文秀娟的警惕心是越来越高了,她时时刻刻都戒备着。前两天早上我看见她先是拿自己的水杯对着太阳光看,然后又去用洗洁剂拼命地洗。平时喝水的时候,她都会把水杯放在视线的正前方,走开时会带着水杯,如果没带着,回来就会倒掉。昨天晚上她居然把水杯和饭盒都锁进了箱子里。真不嫌麻烦。还有,你注意到了吗?她现在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啦,眼神偷偷摸摸闪闪烁烁,你看她吧,她就看别的地方,你不看她吧,就悄悄拿眼睛瞟你。那副模样,真真是好笑极了。可别说,要想下手,难度也更高了。
其实最让我担忧的是柳絮,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也许文秀娟和她说了?她那种不知所谓的正义感真是麻烦,先是报警,然后又开始自己调查起来。她已经和好几个人谈过话了,虽然她不可能抓到任何证据,但总让我心里不踏实。你觉得该怎么办?如果她一直这么进行下去,哪怕是你风险也增高了,要先停一下吗?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其实金庸的那两部小说文秀娟都是读过的,故布疑阵而已。她持续地在投毒技巧和毒品种类上把自己放在一个弱势的位置,就是想看看警惕性放松之后,后续信件里能不能透露出关键信息来。至于对自己种种情状的描写,仿佛充满了不屑。文秀娟对这已经习惯了,以另一个角度看自己,仿佛灵魂出窍。只是最后那句话,落笔之时,还是会有些不适。第一封信的时候,文秀娟是怎么能表明立场怎么来,但既然已经这么写了,那以后每一封信也只能这样结束。这是自己对自己的诅咒,原本文秀娟以为自己是无所谓的,然而越到后来,心里那丝别扭越不容易忽视。
文秀娟原本是不想提柳絮的。但没办法不提,因为柳絮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作为一个下毒者,怎么都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不提就太可疑了。
这封信是周二晚饭前投递出的。周三下午她请了半天的假去看装医生,就是给文秀琳号过脉的那位,当时那一番话说得文秀娟心惊胆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她没通过文红军,自己直接找上门去的。
裘医生住在郊区,过去路途遥远,简直像去了次外地。老先生记得她,还问了声文秀琳的情况。文秀琳当年吃了几服药后就没有再去复诊,文秀娟说姐姐那年就过世啦,老先生微微摇了摇头,那神色却并不意外。
裘医生三根手指在文秀娟左手脉门处压了很久,时紧时松,然后又换了右手。文秀娟咬着嘴唇等待宣判。
裘医生问有关节酸痛吗,会有腹痛吗,文秀娟说好像有,精神也不好,还掉头发,人浮肿。
“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文秀娟愣在那里。这句话她又听见了。
“可能有吧,我这是什么问题?”
“脉象上看是少阴病呐。”老先生回答,但是和文秀娟想象的某某中毒之类的答案大相径庭。
“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