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2)

颂银答应了声,心想她阿玛也是个行家,变点儿小花样,就能把容实给蒙了。

内务府张罗完了中秋宴,后面就是九月的换装,这期间有二十来天的闲暇,大伙儿可以不那么忙碌,放松精神略缓一缓了。述明到现在才想起让玉来,问:“这两天敬事房的档你看了没有?翻了谁的牌子?有没有三丫头?”

颂银摇摇头,“已经五天没翻牌儿了,蔡和一露头就说免,不知圣躬是否违和。因为没得示下,就是回了内务府,咱们也不敢传太医。”

述明说:“再看看吧,看今晚上怎么样。你得了闲去景祺阁瞧瞧郭主儿,有个把月没见了,那儿供给不知好不好。多照应着点儿,现在施以恩惠,将来势必不吃亏的。”

颂银嗯了声,“我还得去瞧瞧禧贵人,前几天太监报上来,说病得很重,恐怕要不成了。”

阿哥夭折,禧贵人月子里就给扔进东北五所,缺吃短喝的,弄得一身病,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了。颂银心里一直很愧疚,她的人生是他们硬生生扭转的,虽都为自保,也是罪孽深重。所以后来皇帝下套子,给他们小鞋穿,她一点都不记恨皇帝。自己亏欠了人家,人家找你寻仇,有什么可不平的?她还是兢兢业业替人办差,只要留佟佳氏一个喘气的空间,她绝不再做坑害他的事。这次让玉的牺牲但愿能够换取一点信任,给逼到绝境上确实是没有办法,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不愿意干那种损阴德的事。

述明不太赞成她的话,“你已经特别看顾她了,万事要有度,过了惹人怀疑。一个坏了事的嫔妃,你和她没牵连,那么关心她干什么?回头再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要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说知道,无奈叹了口气。

下半晌的时候去了东六宫,先去瞧惠主儿的三格格和让玉,后去景祺阁探望郭贵人。那主儿孕期作养得好,简直珠圆玉润掐得出水来。见了她就跟见了亲人似的,赶紧把她拉进来,问问近来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没有?城里有什么新闻没有?

“你不知道,我关在这里快要闷死了。起先倒还好,觉得挺清静,一个人自自在在的,可时候一长就不行了。这是圈禁啊,我天天看野蜂筑巢,看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我都认识了,瞧脸就知道谁是谁。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小红啊、小翠啊、秋菊、春兰什么的。”

颂银皱了皱眉,心说这些名字怎么那么俗呢,像八大胡同里的窑姐儿。还认脸,蚂蚁能有什么脸?倒茄子、倒倭瓜?这主儿千万不能疯,要出了纰漏,又是佟家的过错。她只得耐心宽慰她,“要不您适当做点儿针线,打发打发时间?给万岁爷绣双袜子,或是给龙种做身衣裳?”

郭贵人愁眉苦脸说:“我不会啊,我额涅就没教我这个。以我的手艺,勉强能做个沙包……要不你问问皇上玩不玩砍包儿1?”

颂银无话可说,皇帝能和人玩儿这个?这不是说笑呢吗!她咬着嘴唇思量,“我让人给您送两套话本子吧,《孙悟空戏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门庆》,都挺好的。”

郭贵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门庆好上了,那潘金莲呢?”

“基本就没她什么事儿了。”颂银挥了挥手,十分爽快地说。

“你平时就看这个?”郭贵人忽然觉得这么文雅谦和的女官,怎么有点颠覆在她心里的形象?

颂银忽然意识到了,顿感尴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经话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门的来看。其实挺好的,感情真挚得很呐,回头我打发人给您捎进来,您悄悄的看。”

郭贵人立刻说好,“先看着,要是好再接着运。”

她应个嗻,高高兴兴道别,从景祺阁退了出来。

往北不消几步就是东北五所,虽相距不远,但这里萧条冷落,和郭贵人那里根本没法比。这里原作为皇子乳母养老的处所,后来不知怎么演变,改成了冷宫。院子长期没人照看,砖缝都生了草,三间面南的屋子没有房檐和天棚,太阳光直撅撅照进屋子里,热得烙饼一样。禧贵人择阴凉,躺在北边靠墙的窝铺上,看守的太监引颂银进去,劝她不要靠近,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原本奴才得上内务府回禀的,既然小总管来了就瞧一瞧吧,要准备什么,到时候一卷落葬就完了。”

颂银看见她的眼角缓缓落下一道泪,也许这刻是清醒着的。她忽然很怨怪这个太监,人还没死就说这种话,叫她听了心里什么滋味?

她狠狠斥他,“滚出去!”

那太监吓了一跳,忙打千儿退到门外去了。颂银环顾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只恭桶,东墙根并排码着两张条凳,上面搁一双筷子半碗稀饭,还有一个又黑又硬的窝窝。

她心里实不忍,上前探看她,轻轻叫她一声。她转头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经枯槁了,可是一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翕动了下嘴唇说:“小佟总管,您来了?”

阿哥夭折后她的神智一直不清,连人都不认识。今天忽然这样清明,看来是回光返照,时候确实要到了。

颂银嗳了一声,努力对她微笑,“我一直忙,没得空来瞧您,您今天想吃点什么,我着人去做。”

她僵硬地摇头,抬手压了压嗓子,“这里堵住了,咽不下去东西了。您能来瞧我,我真高兴。”

颂银忙道:“我叫人传太医,咱们先瞧病,再叙话。”

她还是摇头,“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惧死,死了就能见着我那哥儿了……小佟总管,我想托付您一件事。”

这种时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说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她嗯了声,缓慢地闭上眼睛,又吃力地睁开,喘了两口气道:“等我死了,别把我埋在乱葬岗里。我有娘家,送我回正红旗。可惜我是个罪人,连累了家里,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意认我。要是没人肯收尸,请小总管费心,给我一口棺材,别埋得太深,我们老家有这个说法,太深了不好转世。我这辈子苦,投身在这帝王家,下辈子但愿能生在小家子,种种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这滔天富贵了。”

颂银站在那里泪如雨下,她和阿玛到底做了什么,把人害成这样。虽说当初就算没有他们插手,冯寿山也不会放过她,可最后他们还是参与了,往那帖催生药里加了莪术,害死了阿哥,逼疯了禧贵人。

她自责得几乎要崩溃,不敢向她坦白忏悔,因为牵扯太多,她没有权力让一家老小冒这个风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辞世之后按照她的托付好好安葬她。有时候人活着,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对于皇权来说她们这类人算得了什么?无用之时沦为弃子,身后事都难以周全。

她应下了,请她好好休息,退出来吩咐看守太监给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门。回头看,四周围尽是气象万千的宫阙,唯有这个单独的小院像美人头上的一块癞痢,格格不入,令人沮丧。

她逃也似的回到内务府,看见阿玛也没说话,闷闷不乐进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儿,心里不痛快了。往东六宫走,哪有什么好消息呢,桩桩件件都让人高兴不起来,不管是让玉、郭贵人、还是禧贵人。

这天她留在宫里上夜,阿玛已经下值了,天擦黑的时候敬事房打发人来回话,今晚侍寝的是佟常在。颂银忽闻消息汗毛倒竖,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瞬间塞满了她的脑子——侍寝了,会不会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亲王会怎么样?到那时候会暗下杀手?还是堂而皇之要求让玉堕胎?

她站起来,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让玉进皇上寝殿。

还是养心殿燕禧堂,穿堂后边一片灯火通明,她在西配殿里等着驮妃太监送人来。两个嬷嬷在那里准备褥子,赤红的锦被盖在熏笼上,她在边上看着,脑子里茫茫然。一个嬷儿回头问她,“今儿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点了点头,“是我三妹妹。”

另一个嬷儿一笑,“您是替您妹妹紧张呢?瞧您脸都白了。”

可不是吗,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让玉来的时候没事人一样,看见她在,倒红了脸,轻声问:“今儿值夜?”

她没应她,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该嘱托的都嘱托完了,接下来就看命吧!她上去给她捋了捋头发,“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高兴点儿,好好伺候万岁爷,我在这里等你。”

两个嬷儿张开熏好的被子裹住她,太监一头一尾扛起来,把人送进后殿了。

陆润从穿堂里过来,看见她在略顿了下。颂银脑子里乱,勉强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开始一心担忧“留不留”的问题。这又是两难,要是不留,说明让玉不得圣眷,抬籍前路漫漫;要是留,只怕豫亲王不能放过,御前和敬事房里未必没有他的耳报神,知道让玉侍寝,回头一碗药悄悄送过去,一了百了了。然而不怀龙种怎么立功?最后晋了位分也是白搭,算盘照旧打空。

她在殿里呆做坐着,坐了半天转头看陆润,“这两天万岁爷圣躬康健?”

陆润道是,“都好。”

“哦。”她拖着长音,心不在焉。

陆润仔细打量她,“佟大人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的,为小主儿担心吗?”他笑了笑,“您放心,没事儿。世人都这么过来的,万岁爷会温存着点儿的。”

她不由抬头看他,温不温存他怎么知道?想起他和皇帝有那一层,她就觉得很别扭。气氛似乎有点僵,得找些话来说说,“我今儿上东六宫走了一圈,去了景祺阁,又去了东北三所。郭贵人挺好的,禧贵人好像快不行了,看守的太监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儿。我在琢磨要不要回禀主子,毕竟人虽进了冷宫,贵人的封号还在。万一殁了,发丧什么的都得有一套规矩,到时候怎么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