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2)

阿俏一怔,她独自一人在惠山生活得久了,要不是小凡时常来信,她对家中的一切怕是都会感到陌生。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文员……”阿俏想了想,三言两语向静观描述了一下父亲。

“原来是这样,”静观平静地点了点头,“我见你厨艺这样出众,原本以为你是家学渊源,家中出过名厨,像是昔年我家一样。”

静观是出家人,她大约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提过“我家”两个字了,此刻提起,舌尖上有些滞涩,似乎说得很是艰难。

只听静观放低了声音,小声续道:“当时我年纪很小,却执意想要出家。我跑去向父亲说,我说,我想学习佛法,我想住到禅寺里去,我听见师父们早晚课的木鱼声,心里就十分平静……”

阿俏心想:果然静观师父天生与佛有缘,生来就有慧根。

“当时父亲听见我这么说,坐在对面呆了很久,突然就哭了,然后说,你若是住到尼庵里,会很辛苦的,父亲帮不了你,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阿俏一抬头,正见到静观面颊上两行细细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

“我原本以为,父亲会说,你若是出了家,父亲要怎么办,‘云林菜’又该怎么办?”静观面上的泪水不多,始终是两条细细的泪线。可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这恐怕是静观心中所保留的唯一一点俗世的牵挂,唯一一点执念。

阿俏听西林馆的女尼们闲谈时说起过,静观师太的父亲,正是上一代“云林菜”的传人,静观师太是从他手里接过了“云林菜”的传承这的确很惊世骇俗,静观师太无论如何都是出家人,以出家人之身料理俗世里的这许多菜式,竟然还被当地人都接受了,当时那一段经历想必颇为曲折。难怪静观师太必须要保留吃“肉边菜”的习惯。

阿俏见师父真情流露,心里忍不住感动,开口轻轻唤一声:“师父!”

“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对父亲说,不辛苦的,父亲,我不用你帮我。”静观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那时确实觉得不辛苦。早课晚课,晨钟暮鼓,都是我真心喜欢的。”

“到后来,父亲还是点了头,送我来西林馆。我住在西林馆里,他就一直住在西林馆山脚下。那时候飞行学校还没有建起来,现在食堂的那个位置,就是当时他住的地方。那里的几眼灶,都是父亲自己用砖块砌起来的。”

“那时我在西林馆,父亲有空的时候就会上山来看我,听我做早晚课,看我听师父师姐们的吩咐去打水、砍柴、种菜……我想让父亲好好看看,我一个人生活在西林馆里,其实比在家,比在他身边的时候要活得更加舒心、更加自在。这种生活,对我来说,不是吃苦,而是一种享福。”

“到了最后,我父亲终于信了,他望着我直点头,哭着说很好,说以后他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了,然后他就告辞下山。”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我偷偷跟在父亲身后下山,想看他去做什么。我见到父亲一路下山,一路哭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直到跟下了山,看到他来到山脚那几口灶台跟前。我听见他对着那几眼灶哭着说,他们这里……以后都没有阿音了。”

静观师太俗家名姓里有一个“音”字。她皈依佛前,俗世的那个“阿音”,自然就不见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其实这是我舍弃了父亲,而父亲为了成全我,痛苦地放了手。他原本一直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将祖辈留下来的东西能够再传下去。可是我却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只想着我自己心中的宁静,而将我父亲的理想给打碎了。”

“从那一刻起,这个执念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精修佛法多年,我到底还是没法将心底的负疚感抹去。所以我干脆在佛前发愿,一定要完成父亲的遗志,找到一个和父亲有着一样心性的人,将他小心翼翼呵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好生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阿俏,现在师父能找到你,心里很满足。”

静观师太面颊上泪痕犹在,她望着阿俏,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容。

“那天你做了一份燕窝,然后绷着一张小脸,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盅燕窝捧上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记起了父亲,记起他以前每做出一道经典的菜式,就会这样严肃地捧上来,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尝。”

“你说那是你的一腔心血,我是信的,因为我父亲也曾经这么说过。”

阿俏听了静观所述,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感动,赶紧低头向静观拜下,说:“师父请放心,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满足师父的愿望。”

“不不不,”静观听到这里,激动地摇着手,急切地问,“其实我想知道,这也是你自己的愿望,是不是?”静观望着拜倒在面前的阿俏,看着她点头承认,才终于彻底舒出一口气。

“人有生老病死,树也有老枝落尽,新芽冒尖的时候。不久,这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看清你,明白你,认准你是‘云林菜’唯一的传人。”

阿俏吃了一惊,抬起头问:“那师父你……”

若她是成了唯一,静观大师又会怎样?难道,难道今日佛前那一幅空空荡荡的“辋川图”,竟是静观为了她,所事先注下的伏笔?

静观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在乎“云林菜”的传承,所以甘愿以自己为垫脚石,甘愿“付出一切代价”,要将阿俏扶上去。

“这担子沉得很,师父自然要陪着你走一阵。”静观目光慈爱,伸手去将阿俏鬓边垂下的几缕短发撩起,别在她耳后。“就像我父亲当年也始终陪着我一样。”

第83章

阿俏从静观大师那里借走了那幅王维《辋川图》的摹本,挂在自己屋里还有一整年的时间,阿俏要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吃透云林菜的精髓,并且重现比丘尼梵正曾做过的《辋川图小样》

她不仅仅要重现《辋川图小样》,她更想令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与景致,都能在盘中“美味”地呈现出来。

可是阿俏却有一项被人嘲笑的短板:她烹饪手艺绝佳、调味绝佳、刀功绝佳……然而却不会雕花。

阿俏坐在那幅《辋川图》跟前,面前摆着一只空盘,和随意几样寻常食材。她挑了《辋川图》中随意一景,想利用这几样食材在盘中将《辋川图》中这一景表现出来,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到底该如何做才是。

师父静观没有教她,坚持要她自己悟,阿俏也这样坚持着,实在悟不出来了她就溜出去寻慧云师姐,见到慧云又拿了一块豆腐放在手里闲闲地雕着,阿俏忍不住开口:“师姐,要不你教我雕豆腐吧!”

常人学雕花,都是青红萝卜、蔬果瓜菜一类开始,阿俏一开口就挑中了豆腐,倒也并不是因为她托大,而是真的没人教过她这个,阿俏全无经验,以为豆腐算是容易驾驭的。

慧云将那块滑滑软软的豆腐递到阿俏手心,刚起身去去了一柄竹刀要递给阿俏,只见阿俏已经怔在原地发呆:她手心里的一块南豆腐已经被她略一用力,就捏得粉碎,根本没法儿雕刻。

“阿俏,我记得原来你性子没这么急啊!”慧云看出阿俏的变化,不免也暗暗担心。

可是阿俏哪里能够不急?一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却一晃眼就过去了。若是明年这个时候,她真的无法复刻《辋川图》,她又怎么能实现静观大师的愿望,达成自己的心愿呢?

慧云这样一说,阿俏心里更是焦虑,心头仿佛燃起了一大团火焰,热意却无法宣泄。她突然起身来到西林馆的小厨房,取了她用惯了的厨刀,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磨着,直到将刀锋磨得水滑锃亮。

紧接着阿俏在厨下寻了一块完整的南豆腐,在刀身上淋了些水,突然深吸一口气,屏息削下一刀,再是一刀……

待到慧云将西林馆四处找过,找到厨下的时候,阿俏已经一口气将这块豆腐全切完了:她先是将豆腐切成纸一般厚薄的薄片,接着轻轻将这些豆腐薄片推倒平铺在案板上,然后纵向切成细丝,其间不断用清水润泽刀背,免得豆腐粘在刀身上。待到一整块豆腐切完,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豆腐细丝全部推至刀身上,然后寻了一只盛着清水的海碗,用刀身托着豆腐丝送到海碗之中,刀身轻轻一沉,那无数豆腐细丝就在海碗中的清水里浮了浮,然后向四周散开。

慧云吃惊地看着那只海碗里的豆腐丝,见每根豆腐丝都粗细匀净、长短一致、纤若毫发,在水中载沉载浮,十分好看。

她忍不住叹道:“我说阿俏,你手上有这份功夫在,这还去学什么雕花啊!”

“说实话,像你师姐这样,练一辈子,也就只会雕个豆腐,可是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将豆腐切成这样匀称的细丝……你这样的天资,干什么不好,为啥一门心思要和雕花过不去?”

阿俏一块豆腐切完,心里原本的郁闷也已经散了很多。听见慧云这样开解她,阿俏转过脸冲慧云笑了笑,点点头:是啊,她的刀功妙绝,为什么就一定要强迫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为什么不扬长避短,而要舍弃自己最擅长的刀功,去学那雕花呢?

可是,有刀功在身,又该如何使用,才能达到目的?

“师姐,你说这惠山一带的人,做起饭菜来,讲究不讲究刀功呀?”阿俏想起慧云师姐也是本地长大的,忍不住开口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