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微怔,迎着武仁激动的眼睛,似乎回想了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沉默半晌后,温凉道,“你是当初的那个孤儿?”
武仁听着温凉的话语,整个人激动得难以自制,用力点头,“是我,当初你给我喂水,又给我塞了暖饼护住了我的心脉,我才能支撑到被养父救下。是你救了我。”说到最后,武仁有点失神,当初救下他的人虽是女娃模样,可武仁思索许久后,仍是带着八九分确定,温凉便是当初的那人!许是他频临死亡前,看错了人也不一定。
温凉淡凉如水的声音响起,听得人心中发寒,“你错了。当初我只是发现了你的路引与身份凭证,救你只是顺手而为。真正而言,我只是个窃贼。”
温凉说得坦率直接,武仁也听得没有纠结,他坦白地说道,“我不管这些。你当初救了我,几年前放走我,扬州的时候又放过我。你救了我三次,我欠你三条命。”
温凉微蹙眉心,认真讨论起来,“我取你路引,救你性命。这抵过一次。几年前那次你放我入屋,我放你走。这又是一次,勉强算下来,你最多欠我一条命。”扬州那次,武仁金盆洗手的感觉并非作假,温凉又不是真的想着要维护清朝统治,自不会见着人就抓。在温凉看来,这次也是不算的。
武仁看出温凉想说什么,赶在他后一句话说出口前抢先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不会看得起我们这些草寇义气,我欠你三条命,没还清前,我是不会走。若是你想抓我,当然也行。我欠你的命,也可以相抵。”
温凉眨了眨眼,的确无法理解这种英雄义气的情怀,他低头拿起了一幅字画,试图用其替代救命之恩。无果,温凉面无表情地走了。
朱宝看着温凉又走回马车旁边,看着温凉的模样说道,“先生,是否那人对先生无礼?”朱宝毕竟在温凉身边伺候几年,对温凉的情绪也能稍微感觉到一些,如今温凉虽看起来无甚表情,不过是有点小小的郁闷。
温凉上车,闭目养神,“派个人盯着他,不必多事,回去。”
朱宝点头应是。
马车刚刚在府门停下,温凉还未下车,便先听到了张起麟的声音,“先生,宫内有请,如今这人已经是府内等候许久了。”温凉掀开车帘便看到张起麟站在车厢外等候的模样,脸上的确带着焦急的模样。
温凉下车,回首看着马车内的东西,那是他在店铺里带回来的东西,本想着眼下便实验一二,如今却是不成了。
“你先回去,某换身衣物便可。”温凉迈步往府内走去。
张起麟不敢阻止,派人去通知仍在等候的传旨太监,而后自个小跑着跟在温凉身后。先生前脚刚出去的时候,后脚那宫内的传旨太监便来了,说是皇上有请。张起麟派人去找,只是总是错开,更别说温凉还在街道上停留了一刻钟。等到人终于出现,张起麟背后已是出了一层冷汗。
温凉毕竟没有身份背景,仅仅只是胤禛一个幕僚。即便在南巡时真的做了点什么事情惹来康熙帝的重视,可数月过去,这间事情的印象已经渐渐消失。原本康熙帝又一次想起温凉便是件奇异的事情,而温凉竟是直接不再府内,硬生生拖延了一整个时辰!这让张起麟如何不着急,若是回头这温先生惹怒皇上,人没了,他要如何给贝勒爷交代?!
身后的张起麟如何着急,温凉便如何淡定,回屋内换了身较为合适的衣裳后,他慢吞吞地从屋内出来,迎着满院的灿烂日光,甚至还在离开前提点绿意要把待会送来的东西好生安置。如此淡然的态度也让张起麟淡定了,无他,既然连温先生自己都不着急,张起麟再急切又有何用?
宫内来的传旨太监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太监,虽在府内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却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并不曾因此而表露出来。可张起麟是从宫内混出来的,知道这种老油条最会面子功夫,在凑过去打交道的时候,暗地里递过去一个薄薄的荷包。
传旨太监隐蔽接过,捏着那层软软的触感,笑得更深切了。这薄薄的银票,总是比沉重的银子更会来事。
温凉上了宫内派来的马车,端坐在车厢内。传旨太监乐呵呵地坐在外头,小小的车队很快便朝着皇城赶去。哒哒的马蹄声中,温凉继续闭目养神。
清宫,养心殿。
康熙帝批改着手头的奏折,这本他已经看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然而到了最后,康熙帝还是忍不住把这本奏折丢出去,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梁九功连忙上来给康熙帝揉捏肩膀,万岁爷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许久了,眼下脖颈正是酸痛的时候。
“梁九功,怎的温凉还没来?”康熙帝这才注意到外面日头,眼下时辰已将近午时。早晨让人去请的人却是到现在还没到。
梁九功低声说道,“该是路上又是耽搁了。”
康熙帝嗤笑了声,“就宫道这一段的距离,若是人都能出点什么事,你就不用站在这了。”梁九功低头,皇上虽只是笑着说话,可温凉若是真的出什么事情,康熙帝还真的可能这么做。
身为康熙身边备受重视的宦官,梁九功总能知道比常人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他知道康熙帝对太子胤礽的诸多不满;同样的也知道康熙帝对底下皇子心思的察觉;更比如说,他曾经见过和硕和顺公主。
梁九功几乎是看着康熙帝长大的,从康熙帝回宫时至今,梁九功一直伺候着万岁爷,自是知道许多事情。
如今康熙帝如此看重温凉,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不是温凉拒绝出仕,康熙不会到今日才召见温凉。哦,应该不能用召见这个词,有谁会在着急想见人的时候,用上召见这个词?
于是,温凉这次入宫,还顺便在宫内吃了个饭。当他被梁九功迎入殿内时,最先让人看到的就是那已然摆放好的菜肴。温凉未曾行礼,康熙帝就笑眯眯地冲着他招手,“你却是迟了许多。”
温凉顺着康熙帝的意思入座,“今日去巡视了店铺,回来才得知万岁爷的旨意。”
康熙笑着摇头,暂且也不说其他。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安静地进了午膳,而后才转移阵地到了养心殿的稍间。温凉坐在康熙的对面,软塌上摆放着小桌案,上面摆放着一具玉石棋盘。
“万岁爷想与某下棋?”康熙不想听着温凉用谦称,听着很生别扭,嘱咐了几句后又道,“老四说你的棋艺不错,今日得闲,来陪我下几盘。”
温凉抿唇,入殿时无意间扫了眼桌面,那高高叠起的奏折可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模样。他摸着温润的棋子,选择了先下。
时间渐渐推移,屋外的日光从正当炙热逐渐变得凉爽起来。日头西移,便是屋内的光影也变得有所不同起来。两人的身影在屋外亮丽的光线中显得有点模糊,锋利侧脸稍显柔和。梁九功静悄悄地给两人置换了冰冷的茶水,滚烫橙黄的茶水散发着袅袅香烟,就在两人的手边回荡着。
落子无悔,温凉又输了。
为什么是又呢?因为这是温凉输掉的第三盘。与康熙下棋的感觉,同胤禛完全不同。胤禛谨慎稳重,沉着大气,可康熙却是老辣异常,直戳要害。
温凉不如也。
康熙笑呵呵地把手头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温和的模样就如同普通人般,“很久没这么畅快地下过了。那几个混小子就知道偷摸着来,这下棋不来个真刀实槍,能有什么感觉?”温凉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没有遮掩的道理。康熙很喜欢这性格。
温凉随手整理棋盘,淡声道,“诸位阿哥只是为了让万岁爷开心罢了。”
“他们不尽早气死我便算是好事了。”康熙重重哼了声,最后一颗棋子从他手里落入棋盒中,带着种老顽童般的固执,随意地把茶盏端起来,他此刻就跟世间一切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寻常的时间里,和一个差不多是侄子身份的人,下了几盘普通的棋。
仿佛他早上特地把人请进宫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康熙仅仅只是跟个普通的长辈一般询问着普通的问题,说着寻常该说的话,就好像一切都能和以前一样。温凉抿唇,康熙只是试图弥补些什么东西。
或许当初和顺和康熙帝的关系还真的不错。
温凉漫步上了马车,车夫的技艺了得,马车一路上都很安静。等到温凉回府的时候,温凉刚走上画廊便看到站在廊下的胤禛。他身后跟着苏培盛,一主一仆看着院子花草,仿佛在发神。
温凉的些许动静惊扰了胤禛,他回过神来看着温凉时,眼眸中带着清晰可见的笑意,“你回来了。”
温凉不知道他的神情在那瞬间也有着轻微的温和下来,“爷怎的在此?”
胤禛含笑道,“闲暇无事。”
温凉不语,他与胤禛都清楚,两人都不可能会有闲暇无事的时候,或许会有,但不是现在。
“万岁爷试图补偿某。”温凉走到胤禛身边,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盛放在腰间的花朵,“只是徒劳。”这不是对康熙所说,而是对和顺所说。
“也是常事。”胤禛淡声说道,康熙帝是怎样的人,底下的皇子阿哥们早就一点点琢磨出来,各有各的看法。康熙不是个绝情的人,可也是个有底线的人,在皇位之下,他可以宠爱任何一个皇子,可皇位之上,在座的便只有一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