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士林一脉,要讲名声,又要顾全脸面,最不需要顾虑的就是事实和司法尺度。简家现在被收拾的很惨,一有人出来为简瘦梅奔走,立刻就有简家人闹着要到京里告状。把当初吉王世子对简妻图谋未遂,以及简家田地店面被侵夺的事都说出去,要闹一闹。湖广地方在这种舆论压力下,对这个案子的处理也变的有些畏首畏尾,生怕惹什么麻烦。
民间结社此时的威力已经逐渐显现出来,官府不再是什么事都处于主导地位。何心隐显然是想通过舆论,把简瘦梅的行刺搞成是义愤杀人,只能算选错了目标,最后把他的死罪变成流刑或是监候。这种结果,张嗣修当然不能接受,带着刘堪之以及几名心学门下去找其谈判,也是为了这个。
过了约莫顿饭之功,只见张嗣修沉着脸走进凉亭里,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凉亭里的人起来相问,他只恨恨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堪之与范进打了招呼,随后苦笑道:“夫山先生太固执了,一步不肯退让,坚持要简瘦梅不死,也不想让官方再追查下去。他老认为这事过错在吉王府,在于地方官府。如果王府不出来欺负人,官府不压榨百姓,曾光等人也不会想要谋反。现在要追查此事,还是由官府交给胥吏衙役去办,他们会进一步压榨百姓,激起百姓的愤怒,结果只会更糟糕。还不如就这么算了,对于当事人从轻发落,以此来感化他们,让他们不在与官府为敌。”
范进笑道:“何心隐这主张也不算全无道理,他是做过幕僚,驱逐过宰辅的。于庶务不是一窍不通。他这是用个拖字决,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想法原本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说……对朝廷而言,这种处置万难接受。如果连谋逆大案都能这么含混过去,还有什么案子可以认真彻查?”
张嗣修道:“这厮忒也无理,直言当日王大臣案亦是谋逆,最后不也是如此这般就含混过去了?要我们不要借题发挥,辄起大狱,还要记得什么……报应!”
王大臣案乃是万历初年第一案,不过其最主要的一点,不是案子有多大,而是牵连的人有多少。冯保差点以此案攀诬高拱索其性命,只是最后未能成功,本来闹的很大的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这案子有流言称是张居正与冯保联手,故意罗织罪名,想害死前任首辅。固然说法未必能取信于人,但是在民间形成这种舆论,对张居正名声总是不好。
何心隐旧事重提,显然是在敲打张嗣修,不要想攀诬无辜,免得最后丢自己的脸。这案里本就牵扯到张居正,再听对方提起这陈年往事,张嗣修又哪里压的住火气。
范进笑道:“二公子也不必恼,何心隐这是个狂生,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足怪。与他一般见识,就是我们自己输了。先礼后兵,我们礼的部分已经做到了,剩下的就是兵的部分。请二公子一行先下山去,范某做完剩下的事。”
张氏看看范进檀口微张,想要说什么,张嗣修却已经道:“如此就要有劳范兄了,小妹,我们走。”
一干人离开凉亭向着书院外走去,讲堂的门,此时也被打开,何心隐缓步而出,日光落在他鬓发之上,为他披上一层金甲。
“人为天地心,而仁则是人心,心则太极……”何心隐的声音并不很大,随着他开口,本来喧闹的人群渐渐没了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
“太就是大,大莫大于仁,而极就是指极限。人心即太极,就是说我们的心一定要达到大仁,才符合天地的标准……”书院里变的安静,只有老人的讲学声,和看客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范进走出凉亭,悄悄从怀里摸出了穿云炮。
张氏走在下山路上,不时回头望着书院方向。
“无人,则无天地!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其他……”
刘堪之看着焦急的少女,安慰道:“放心吧,范兄是个极精明的人,自保不会有问题。”
“可……可是那里人那么多,何心隐素有人望,万一群情激昂之下,范兄……”
“我相信范兄自能自保,再说长沙刚刚经历一场变乱,谁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便是谋反大罪。齐员外不敢,这些听讲学的百姓也不敢,何心隐自己更不敢。他又不傻,不会让自己谋反罪名做实的。”
张嗣修道:“小妹,你一向信奉棋手不入局,退思兄这回,算是棋子还是棋手?”
张氏道:“那还用说?退思兄为我们出谋划策,这次既是捉何心隐,也是要震慑黄安那所谓的天窝,让他们检点言行,不可再以讲学来影响人心。这自然是棋手的事,只是有些事,棋手不入局,就解不了局,这种事当然不能以常理来论。”
张嗣修看看刘堪之,却见后者没什么不悦之色,反倒是颇为赞成道:“不错,范兄是大才子真才子,绝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名好棋手。他总说自己棋力低微,按我看来他却是我一个极好的对手,改日还要好好向他请教。”
“然,仁则有人也,有乾坤乃有人也,而乃有仁也……”
范进已经悄然点然引线,随即分开人群,向着何心隐走去,高喊道:“夫山先生,广东范进有一事不明,要在台前请教一二!”
岳麓山下,盔甲鲜明,刀枪耀眼,自武昌开来的八百名抚标营士兵以及一百余名锦衣缇骑已经排开队伍。等到张嗣修等人下来,带兵官立刻命人将他们接应下来,随即命令道:“一见到信炮,大家立刻上山!查封书院,捉拿通逆何心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