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十里长亭。
花正芳的棺椁由一辆板车拉着走在前面,马车里则是沙氏,一身缟素的花继荫以及范进在亭内,与前来饯行的官员话别。
这位耿介言官品级固然不高,人缘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与朝中官员没什么往来,包括同年关系的申时行都是彼此看不顺眼没有往来,其他人就更谈不到。可此时在凉亭中送别的官员足有五十余人,内中更包括了詹事府左詹事王锡爵这等文坛巨匠,以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拯这样的高官。一向与花正芳不和的申时行,也派了家中管家送来一席酒宴。
这里面固然有一些人是感于花正芳的清廉和操守以及天子慰问等殊荣前来送其最后一程,也有如刘拯这种则是希望找到机会从花继荫那了解下情况,期待遗章的事另有转机的投机者,但整体而言,这种心态的人在其中所占比例不高,最主要的一批人,还是冲着范进来的。
王锡爵拉着范进的手,很有些惋惜,“退思,君子一诺千金,此乃古人之风,本无可指责。只是你这次实在是……眼下内阁递补已毕,接下来便是馆选之期,以退思之才,入选翰林本是指顾间事,可是你这一去,便是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内中利害,你还是要再权衡一二,若是肯改变主意,那道请辞奏章交在老夫身上,保证替你把奏章追回来就是。”
内阁此时已经完成了增补,由申时行、马自强两人进入内阁,加上张四维形成三人组成的临时内阁班子。
其中马自强是张四维儿女亲家,申时行与张四维也素来交好,从局面上看,似乎张四维优势很大,可以看做凤磐内阁。但是张四维自己上本请辞,几次不批之后,也再三表示才疏学浅诸事不明难当大任,请张居正尽早回归掌枢,自己充其量只能暂代枢位,万事难以做主。马自强也不止一次上本乞休,显然对这个群辅位置没什么兴趣,张居正一家人虽然已经自通州启程前往家乡,但是对于内阁的掌握能力反倒增强了几分。
不管怎么说,内阁已经完成了补人,那么馆选工作就得展开,不管是从张居正的关系还是从范进的学识上看,入选都是必然。他这个时候来个千里送灵,等于是放弃了入阁机会。大明虽然明确制度说明,也偶尔有一些例外,但是从大体上看,宰辅大多出自翰林,范进这次放弃的不光是个翰林身份,从长远角度看,甚至是阁臣前途,于朝堂以及仕林很是引起一番议论。
王锡爵素来爱才,本来看过幼学琼林之后对范进就颇有几分赏识,只不过那种赏识的程度,还没达到让他非要结交的地步。真正让他对范进大为欣赏乃至准备将其栽培入玉堂的,还是这次疏救邹元标的事。
原本范进这种人,就是上了疏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不上疏肯定会被王锡爵惦记上。再加上他和张舜卿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线上的人,对于邹元标的看法不会好,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不错了。
可是范进的表现大出王锡爵预料不但上疏求情,并且最后邹元标等人得到释放,据说也是他借着伴侣读机会,向万历皇帝当面请求的结果。这消息来自宫里,据说非常可靠,这让王锡爵大为满意,认为这个年轻人知时务,明大体,肯给自己面子,那自然就要帮他一把。
以王锡爵在文坛和翰林院的地位,以及与申时行等人的交情,只要一句话,范进就可以顺利入选。即便是现在他已经上了奏章请假,只要表现出些许反悔之意,以王锡爵之能也有把握为范进追回奏章,保证他成为翰林。
仕林虽然有物议,但是在入阁这个文官最高成就面前,些许物议算不得什么。再说为了一句随口而出的承诺,就让人牺牲翰林身份,这种话也没几个人说的出口。范进即便反悔,也算不得什么污点。
王锡爵本身不算是某个派系的人,是从心里爱才,态度很是诚恳,范进举杯敬了他一杯酒道:“荆翁厚爱,小生铭记五内。然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食言而肥。再者花家孤儿寡母,若无有力之人护送,只怕寸步难行。”
“可是事关退思你的终身前途,不可莽撞。护送之事,差一二健仆即可,老夫再写一封书信,让沿途官府多加照拂就是。此去江南老夫还是有些亲朋故友可用,沿途照顾总不为难。”
刘拯此时拉着花继荫问了几句话,不想这孩子嘴巴就像是被人用线缝了,一语不发,只让他去问干爹。他无奈的来到范进身边道:“退思,荆石所言极是。自身前程儿戏不得,不能为了一时戏言,就坏了自身前途。不就是去句容么,老夫从都察院找几个得力之人便是了,这一路上,我也有些朋友,大家用心,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两位朝中大员挽留,这份面子非同小可,范进此时就坡下驴也不算过错。花继荫很有些紧张地看着范进,等待着干爹的表态。花正芳对这个幼子虽然疼爱,管教很是严格,加上传统的家长制作风以及这个时代家庭教育手段的简单粗暴,还是以棍棒出孝子的方式教育。于父亲的印象里,还是打骂的记忆居多,其他的记忆少些。
范进本就是两世为人,教育方法更偏向于现代,再加上刻意笼络,对花继荫也就格外疼爱。既让他在自己怀里哭,又为他买零食买新衣服,还将他带到郑家吃饭,让钱采茵为他洗头洗脸。在这个干爹身上感受到的家庭温暖,即便是亲生父亲那里,也是感受不到。
不管他怎么聪明,总归也是个孩子,于复杂的人心此时还感觉不到。再加上人在痛苦时,最容易产生移情效应。一如女子被人抛弃时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一样,花继荫对于父亲的爱,很大一部分转移到范进身上,在内心深处,将其看成父亲。这次千里之行的困难与凶险,他现在还感觉不到,只是觉得与干爹同行,就不会害怕也不会感到难过。若是干爹留在京师,让自己和母亲南下……那是不是就说明干爹不要自己了?自己好不容易有的亲人,又要失去?
本已经干涸的眼泪,重又流出来,尽管他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两行泪珠依旧静静地淌下来。夏风吹过,阵阵冰凉。
送行的官员,基本没谁关注一个小孩子的哀伤,全都关注着范进的答案。不少人基于好心也在劝导着:“退思,不可固执。二翁皆是老成之见,你当从善如流才是。”
王锡爵此时也道:“退思,人当从众。不可拂逆众人之意,至于花兄遗孀,有我们这么多人,总不会让她们吃了苦头。”
正在这时,城内方向一骑快马飞奔而出向着凉亭赶来,马上之人满头大汗,边催动坐骑边高喊道:“陛下有旨,宣观政进士范进进宫伴读,恩赐翰林院庶吉士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