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双声重叠,竟是陈聿修和玉锵两人同时说出。一大一小登时大眼瞪小眼,郭临愣愣地瞧了他两片刻,突然掩嘴大笑起来。
马车外,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前一刻那么大的火气,怎么就突然没了。
郭临一面笑,一面打量着二人。却越看越觉得小家伙跟着陈聿修混了两年,气质果真像了个十足。再一细看,恍惚连模样也差不多了。
“你俩要是一起出去,不认识的都该认成父子了。”郭临抛开高彻辰,思绪一转,心情便开阔起来。
陈聿修含笑低头,眸光掩在密密的眼睫下,似神驰天外:“哦,是吗?”
☆、第114章 离心易道
“‘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此乃王景治水之策。儿臣以为,虽年岁差已久矣,黄河地质多变,但此法未必无能奏效。且参考《山川志》之南川篇,若此举引流妥当,可将黄河中下游灌溉区域增加一倍以上,成一举两得之效。”
君意沈坦坦说出这一番话,便静静地躬身垂首。听着周遭悄声的议论,静待御座上的回音。
郭临遥遥和陈聿修对看一眼,心意相通,便稍稍安定。她仰头侧望,目光徐徐飘过君意沈,最后落在了对面列队打头的那位绛纱单衣、白襦革带的太孙身上。
一晃两年,正是总角儿郎拔高身量的时节。太孙如今已有十四岁,比之寿州深山中那个精于算计的小小少年,不仅是身长在变化,就连气质也越发的沉稳内敛。
郭临垂下眼,想起前些日子带着府军在山林间和山贼们激杀,被高彻辰的连环陷阱围困,拖长剿匪时日……如今的太孙,果真无法叫人小觑了去。
“老七,那依你所言,此番效仿王景治水,需耗多少人力财资?”皇上沉思良久,道。
君意沈不慌不忙:“儿臣虽有根治水患决心,但不敢夸大。且先征卒十万,资取银饷百亿,争出先期成效。”
一语一出,朝堂上顿时静得连过堂的风声都听得见。百亿银饷,这可不是小数目。何况黄河年年治水,耗费也不少,都不见太大的成效,如今又要上百亿,真的能成功吗?众臣口上什么都没说,可心底都不约而同地怀疑开来。
因这治河实在是份苦差,辛苦难耐不说,稍有偏差死了百姓,御史们的嘴可不会饶人。君意沈虽是年年都未治理出什么大效,但好歹无功也无过。何况他出力又出财,有时自掏腰包安抚沿河百姓。他外祖父萧阁老家底颇丰,这两年亦是无怨无悔地协助他治水。所以百官们看在眼里,心中对魏王多少增了分赞许。
这般一想,讨要百亿也非利己,乃是节省后的为民之数。尤其看到都水监官那感激的眼神,便知这数目并不算高,只是换了旁人,无人敢说。
“陛下,臣有异议。”
忽听一声高扬的嗓音突起,郭临迅速抬脸朝出声处望去。那人身形瘦长,细目长须,正是太孙的亲舅,郑国公常继。只听他说道:“臣以为,治水非一时之事,不得只看先期成效,‘征卒十万,银饷百亿’也未必为最终所需。与其来日再议,费功误时,不若今时便行计算妥当。耗时多久,人力何数。都水监账目明了,余力充足,治水功成更易。”
郭临听完,顿时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原以为常继此时站出来,怎么也会批判君意沈要钱太多,再带怀疑下他的居心。可万万没想到对方招数更高,反而说他钱没要够,还得多要点才好。
怎么回事,按理说太孙不会想看君意沈如愿,那现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郭临默默地侧过头望了眼陈聿修,恰巧撞见他也看着自己。只见他眼眸轻忽一眨,略微摇了下头,目光缓缓移向了常继。
“百亿已不是少数,怎么看样子魏王希望的其实更多?”
“举国安定方才两年,这厢也不见是治水的奇人,这般狮子大开口,国库怎维持得住啊!”
身旁小小的几声议论,郭临听在耳里,灵光一闪,总算是茅塞顿开。
常继那短短几句话,看似在为君意沈打算,实则是把他推上一条众矢之路。如若他不肯再要钱,便是表明百亿银饷已足,后续若缺金少银那也只能自个咽下。但如若他现下报出超百亿的银饷总额,不消说,只以无功无过的两年治水成绩,朝堂众人谁都可给他当头一击。
去在此时,忽听君意沈深吸一口气,缓缓提声:“郑国公说得极是,但,”他这一顿,周遭顿时都安静下来,“治水非一时之事,银饷亦非一蹴而就。若是一下子捧着百亿上路,那可不知是便宜了中道劫匪,还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话到最后,语调减缓,分明的意有所指。
“魏王殿下言重了,”常继不卑不亢,“臣只是斟酌多虑了些。”
“呵,岂止是多虑!”君意沈突然嗤笑一声,语调冰冷,“郑国公既然对治水一事如此关心,那不如从本王手中接过去吧!”他说着转身面向御座,“父皇,现下临近秋闱,儿臣历来主持武举,原本还愁分身乏术,既然郑国公肯帮儿臣分担治水一事,儿臣愿意一心一意提拔武举人才,望父皇应准。”
这一下,朝中气氛登时又变另一番模样了。郭临抿嘴憋着笑,心下暗爽。
魏王被郑国公言语胁迫,愤而卸任治水……这样的传言一出,只要众臣稍稍回想一下君意沈两年的治水苦功,纵然常继再有百般道理,也抵不过“苛待劳臣”之责。果不其然,身边特意赶来上朝的河南尹已经不满地摇了摇头,碰了碰前方的太原尹,小声道:“常家何时如此嚣张了?”
“臣……惶恐!”常继有些慌了神,匆匆忙忙下跪,一副怕事的小臣模样。可君意沈比他更绝:“父皇,治水不是儿戏。郑国公兢兢业业数年,且祖籍荥阳,地方亲族多,各方面都比儿臣适合。儿臣原本打算邀他共治,可秋闱亦是我朝要事。如若到时选拔了非凡的将才,亦可命其前赴治水。儿臣与郑国公这是分工而做,同途而归。”
一番话有理有据,常继压根无法再辩驳。皇上思虑片刻,也起了惜子之心。想起君意沈两年河岸奔波,每次都晒黑了一身皮肤,累得精瘦了才回京。让他歇歇主理武举也挺好,这么一想,便一锤定音:“那便就这样吧,都水监,治水一事,你待从魏王这里交接后,便去与郑国公商议吧!”
“臣等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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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朱雀门,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君意沈挽起车帘,轻悠吹了声口哨。好一会儿,这边郭临才不耐地探出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真是痛快,就常家那脑子,打死也想不出来,我今日就是要把治水的活扣在他们头上,哈哈……”进了郭府,君意沈再无顾忌,放声大笑。
“当真舍得?”郭临搀着陈聿修跳下车,笑道,“我方才还在听河南尹唠叨,说你治水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功成身就,却在最后关头赌气让出了,实在可惜。”
“这趟治水,短则一年,长则数年。等到我功成,这京城都该是他东宫太孙的天下了,我才不干呢!”君意沈哼声说完,方才回头,正好看见陈聿修拉着郭临的手放到鼻端。
他细细地嗅了下,眉眼一弯,柔柔地望着她笑道:“还说不是,你闻,可不是熏得桂花香么?”
郭临蹙了蹙眉,也抬起袖子使劲地闻了闻,随后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阿秋有说过,前天浆洗朝服的时候,玉锵撒了一把桂花在水桶里。仆妇们瞧他闹着玩,也就忘了摘出。这朝服泡了一宿的‘桂花澡’,眼下能不香么?”
她一说到玉锵,便乐呵地又笑开了几分。倏地却是一顿,黑眸一转,促狭地望向身旁:“我记得某人身上的竹香经年不变,可不会用的正是这么个法子吧,贵中书令大人?”
陈聿修静静地望着她,良久才将目光移开,看向前方伫立不动的君意沈。郭临一惊,忙收了调笑模样,轻咳一声转为正经:“嗯,意沈随我去书房吧,我把整理出来的剿匪案宗给你看看,当然,是京兆府没有的、与高彻辰有关的那份。”
她说着,自行到前方带路。没有注意到那张因她称呼变化而舒展开来的笑脸。君意沈默不作声地等陈聿修行到近旁,才侧目瞟了他一眼,抬脚与他并行。陈聿修淡淡一笑,毫不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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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继送太孙回东宫,一言不发,直到宫门口分别,他才微微垂眼,声音若深渊低鸣:“方才为何不出声帮舅舅?”
太孙默然,低声道:“侄儿何能,可帮舅舅?”
“胡说八道!”常继难得掩不住怒气,“你气我怨我也好,在外,你我就是一路人,没了常家,也没有你。两年前放你去泰州胡闹,要不是常家拼着损失千人,也要把你弄回来,怎么会让君意沈带功而返……”
若有旁人在此,断然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向冷静稳重的常继,会对如今高居魏王之位的君意沈直呼其名。太孙却嗤然一笑:“舅舅这话又是说给谁人听?好似计划将德王叔弄死的不是你们一般……”
“你……”常继狠狠地瞪他一眼,抬头四望了片刻,才道:“说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你手上该沾的血不该沾的血都沾了。与其和舅舅争辩这些,不如想想怎么坐稳东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