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2 / 2)

男儿行 酒徒 4879 字 6天前

“送他们上路…”队伍中的百夫长们大声断喝,手起刀落,带头结束伤者的性命。沒法子救,连日的战斗中,他们对这种伤势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身体表面看起來如何,凡是被炮弹碰到的地方,里边的肌肉、筋络和骨头,都完全粉碎。任何草药和针石都无法救治。并且拖延得时间越久,伤者越是痛苦。而不如直接杀了他们,以防他们的**声影响周围的士气。

“嗖………”“嗖………”“嗖………”“嗖………”伤者的哭喊声刚刚被刀刃切断,半空当中,却又传來了惊心动魄的尖啸声。新一轮炮击又到了,一枚打失了目标,从浙军的两个方阵之间穿了过去。另外三枚则钻进了不同的队伍,溅起三道又粗又长的红烟。

“啊………”惨叫声又起,刚刚整理好的队形,迅速变得摇摇欲坠。沒有人愿意站在原地挨轰,尽管每次炮击带來的伤亡,与四万大军比起來,都微不足道。但那是对主帅而言的微不足道,对于士卒们自己而言,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找回來。

“打,所有炮车和弩车,都给我狠狠地打…无论打得到打不到,***…”董抟霄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士气的变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早已焦躁莫名的浙军弩手和炮手们,迅速点燃身边的引线。将数十枚四斤炮弹和丈二巨弩,接二连三朝江湾城方向射去。射程不够,但他们要的并不是打击对方,而是干扰对方的攻击节奏。很快,距离江湾城三、四百步处,就出现了一道黄褐色的雾墙。纷纷炸裂的弩炮和高速落地的铁蛋丸,溅起了大股大股的烟尘,转眼间,就将双方视线彻底隔断。

看不到董家军的位置,城墙上射出來的炮弹愈发沒有准头。而浙军各部则趁着这个机会,快速做出调整。将各个方阵向前后两个方向平摊,将士卒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大。两尺不够,那就三尺。三尺不够,那就四尺到五尺…城头上的炮弹飞得再远,威力再大,跳起來之后接触不到任何目标,也是白瞎。而双方之间人数相差如此悬殊,浙军的阵形即便排得再稀,也不怕对手趁机來攻。

第五十四章 破贼 中

“轰…”“轰…”“轰…”“轰…”当第五轮弹丸落地之后,城墙上火炮终于消停了下來。正在仓惶调整队形的浙军将士们,几乎每个人都偷偷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几分对胜利的渴望。

然而,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的眉头,却忽然轻轻地皱成了一团。情况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以往江湾城头上的超远程火炮,也会利用自身优势对浙军进行轰击,但通常都是在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百步之内才会进行。那个距离上,炮弹落地后跳起的次数更多,杀伤力也更为巨大。而这回,他们却在七百步之外,就彻底耐不住了性子。

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反应。根据小半个月來的交手经验,董抟霄已经敏锐地摸索出此种火炮的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炮管升温速度太快,每发射五到六轮,就必须停顿一段时间來冷却。所以在以往的战斗中,他总是充分利用淮安军远程火炮需要冷却的空档,将队伍快速推进。城上的守将,则尽力避免被他抓到机会,每次齐射针对性都非常强,从不会胡乱开火。但是今天,以往总结出來的所有经验都失去了作用,对方变得特别有恃无恐。

“莫非朱屠户给他们派來了援军?还是他们已经得知张贼入寇浙东的消息?”能够以一介文官在剿灭红巾起义的战争中脱颖而出,董抟霄倒不是光凭着阴狠。对危险的直觉和对敌情的洞察力,也都是一等一。然而,第一种情况显然不太可能,在脱脱的三十万大军围攻下,朱屠户想保住淮安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根本不可能再分兵回援扬州。至于第二种,如果守将明知道浙军后路不稳,又何必这么急着出城野战。继续躲在高墙之后死守,岂不是稳操胜券?

正惊疑不定间,耳畔忽然传來一阵阵低沉的海螺号声,“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带着股子特别的土气和咸腥,刺激着人的耳朵。

“什么人?斥候呢,怎么沒见回报?”董抟霄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马背上伸长脖子,朝声音來源处观望。

只见一支规模庞大,但军容极为混乱的队伍,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缓缓从北方向他靠了过來。队伍正前方,有一面暗蓝色的大旗迎风招展。旗面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鲨鱼头,向周围的人露出冷冰冰的牙齿。

“方国珍……?”董抟霄愣了愣,这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曾经邀请方国珍前來“观战”。然而,他记得自己当初邀请的是方国珍本人,那厮怎么把所有兵马都拉了过來?…

“报………”还沒等他回过神來,有名伙长打扮的斥候策马如飞而至。遥遥地插手为礼,大声汇报:“禀宣慰大人,水师万户,漕运大总管方国珍,说他奉命前來助战…”

“老子已经看到了,还用你说?…”董抟霄狠狠瞪了斥候伙长一眼,喘息着质问。“怎么现在才來汇报?让撒出去的其他斥候呢?都瞎了眼睛么?”

“宣慰大人恕罪…”斥候伙长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大声解释,“是方总管派出他家的斥候,拦住了咱们斥候。他说,说要给您一个惊喜。小的,小的是,是怕发生误会,才找机会偷偷溜过來汇报的。,小的,小的。。。。。。。”

“嗯?…”董抟霄眉头一跳,两眼之中寒光毕现。给自己一个惊喜?两军阵前,岂能如此儿戏?…况且自己跟他方谷子素來沒任何交情,他方谷子上赶着拍自己马屁干什么?

“会不会是,方,方某人察觉到一些端倪。。。。。。?”亲兵百户董泽为人机灵,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提醒。

闻听此言,董抟霄眼睛里的寒光顿时就减弱了许多,手捋胡须,轻轻点头,“如此,倒是董某小瞧了他。也罢,既然他已经來了,就让他跟儿郎们并肩破敌罢了…你带几个人,让他把麾下兵马先安顿下來。别靠得太近,至少,至少保持五百步距离。等会有了功夫,老夫会亲自过去跟他商量今日的战事安排……”

“是…”亲兵百户董泽点点头,翻身跳上坐骑,直奔方国珍部前來的方向迎了上去。后者带着两、三万兵马随身护驾,将其扣下來做人质的图谋,肯定是无法实现了。如此,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接下來的战斗中让方家军多出些力,给董家军当垫脚石…

作为董抟霄极力培养的晚辈,他早已得了几分家族真传。在飞奔中,便在肚子里头想好了一整套说辞。然而,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他忽然感觉到方家军的情况有些怪异。前进的速度越來越快不说,整个军队的正前方,还足足有一千五六百匹战马,在向前推进的过程中,缓缓汇聚成了一个完美的楔形。

“不对,方谷子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骑兵?”几乎在刹那间,百户董泽就霍然惊醒。战马喜欢干燥天气,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所以黄河以南各路大军,包括纯正蒙古军中,战马数量向來都不充裕。寻常探马赤军和汉军,除了斥候之外,则只有百夫长以上将佐才有坐骑可乘,其他低级军官和士卒,平素甭说骑马,连摸一摸马屁股的机会都混不上。

然而,一向身为海上霸主的方国珍,麾下却突然多出來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这难道不值得奇怪么?更何况,这支骑兵看上去还训练有素?

几乎出于本能,亲兵百户董泽就拨转了坐骑方向,带领着身边的随从,掉头便逃。他准备逃回自家本阵去,以最快速度向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示警。让自家族叔,一定要制止方谷子的人马继续靠近。然而,有数匹阿拉伯良驹,却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來。马背上的骑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短短拐棍儿,左臂平伸为支架,右手果断扣动扳机,“呯…”“呯…”“呯…”

“呯…”“呯…”“呯…”二十余把三眼短铳,将六十余颗弹丸,隔着十三、四步距离,打进董泽等人的后背当中,深入数寸。马背上的“方家军”骑手,则毫不犹豫松开右手,让尾端拴了皮绳的短铳自行坠落到腰间。然后迅速从鞍子下抽出一把又细又长的横刀,以更快速度,朝浙军的右翼冲了过去。

“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海螺号继续吹响,如涨潮时的海浪般,一波高过一波。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紧随海螺号声之后,势若奔雷。一千五百余名骑兵,从方家军阵前飞驰而出。排着骑兵最常用楔形攻击阵列,刺向自己的目标,果断而坚定。

“迎战…命令无锡柳二,立刻给我转身迎战…”董抟霄看得两只眼睛都瞪出了血來,挥舞着腰刀大声咆哮。

明白了,他全然明白了。怪不得方谷子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请,原來,此人早就跟红巾贼狼狈为奸了,就等着寻找机会给自己致命一击。怪不得今天江湾新城的火炮,这么远就开始发威,原來就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分散浙军的阵形…

“迎战,迎战…柳字营,柳字营全军右转,正面迎战……”急自家主帅所急,董抟霄身边的亲兵们,也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号角声,战鼓声,紧跟在呼喊声之后响成一片。军阵中,所有能传递命令的紧急手段,被董抟霄和他身边的亲信们用的个遍。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布置在浙军右翼的毛葫芦兵柳字营,乃无锡第一富豪柳家联合周围三十几家士绅出面组建。人数虽然高达七千余众,却沒接受过任何与骑兵对抗的训练。更何况仓促之间,他们也來不及将队形重新排列紧密。

“嗖…嗖…嗖…嗖…”反应最快的弓箭手,硬着头皮射出一波稀稀落落的箭雨。对于上半身披着钢丝甲的骑兵來说,这种级别的攒射,简直就是在挠痒痒。冲在最前面的数名骑兵,每人身上至少中了三、五箭,却连晃都沒晃一下。相反,他们镇定地伸开了右臂,将手中横刀翻腕向前,探成一只只骄傲的翅膀。

“嗖…嗖…嗖…嗖…”第二波羽箭匆匆飞來,比上一波还要孱弱无力。冲在最前方的那十多名骑兵,平均每人身上又中了两、三箭。却依旧沒有落马,反而仰起头,发出狼嚎的一样叫声,“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一边大叫着,一边更用力地磕打马镫。带领身后一千五百多名弟兄,如同百万雄师。马蹄掀起的烟尘,扶摇直上,遮天蔽日。

挡在马队前的毛葫芦兵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再也发不出第三波羽箭,胆小一些的丢下角弓,转身便逃。胆大的则两股战战,抄起根长矛,在自家身前四下乱舞。还有一些胆子特别小的,既沒勇气逃走,又沒勇气抵抗。干脆大叫一声,丢下兵器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第五十五章 破贼 下 一

望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对手,骑兵连长虎力黑心中猛然涌起一丝怜悯。想当年,他也曾在同一面旗子下,为同一伙主人而战斗。每天瞪着通红的眼睛,像一只猎狗般四处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经以作为猎犬为荣。因为阿速人祖辈们传唱的歌谣里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是大汗帐下最忠诚的猎犬,他们是大汗手中最锋利的弯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总管,也许虎力黑这辈子都会和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浑浑噩噩,为蒙古大汗生,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儿子,孙子,曾孙,也会重复同样的生活。直到整个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干,直到最后一个阿速人倒在战场上。。。。。

然而,不幸,抑或万幸的是,那个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黄河北岸,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击败了他们。然后又大度地将绝大部分俘虏,委托北岸的堡主、寨主们,替大元朝廷带了回去。留下的只有亲兵百夫长阿斯兰,以及二十多个身负重伤,勉强抬回去肯定活不过三天的彩号。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号的一员,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以往和自己受了类似程度重伤的同族,不是伤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面的人下令提前结束了痛苦。他也的确亲眼看到,留下來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沒咽气之前,朱屠户却始终沒让大夫放弃对他们的救治。。。。。

于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药汤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烧酒之后,虎力赤居然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又活了下來。同时还发现,那些以往被认为必死无疑同伴,居然还活下來至少五成…

这是如假包换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规矩,他们此后,就应该是朱屠户的猎犬,朱屠户的弯刀,朱屠户让他们咬谁就扑上去咬谁,让他们杀谁就冲上去杀谁。然而,当他们凑在一起向朱屠户拜谢救命之恩时,对方却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

“你们可以留下做骑兵教官,或者领一吊铜钱做路费自己离开。离开的,只要今后不再跟朱某于战场上相遇,咱们就算两清…”虎力赤清楚地记得,当日刚刚从校场上练兵归來的朱总管,所说得每一个字。尽管他的记忆力向來不好,但那些话,和对方说话时坦诚的笑容,却深深地刻进了他心中,这辈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來的,按照我这边百夫长的标准发军饷。你们如果除了骑马砍杀之外,还有别的特长,也可以考虑留下來当个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样活着,试试为自己而活着的滋味。说实话,朱某从不觉得给人当猎犬是一种荣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