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怨,天亦知。
断崖的另一头,疾风呼啸,黄叶飘飞。空气里飘浮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天色暗沉了下来,之前两日的晴朗仿佛都不曾存在,天空像一副名家大师的墨笔泼上的一条浓痕,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层层阴霾。
“王爷,我们要过去吗?”
赵声东紧紧跟在萧乾的马侧,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燃烧般的赤热火焰。
此时,他们站在断崖背面一个崖层边上。
位置很刁钻,可进,可退,亦可以远望约摸数十丈外厮杀的场面。
那里的人群已经疯了,把人间杀成了炼狱,类同魔,形如魔。刀声、枪声、戟声,马匹声,喊杀声,如寒刺的闪芒,落入耳中,狰狞无比。
被围住的人马,是北勐大汗蒙合的亲随。而围攻他的人,从穿着上面来判断是后珒的兵马,另外有一群人,又似乎本就是北勐的士兵,简直就是一个大混战。
后珒将士为什么会到了杭爱山围堵蒙合不得而已,但从战场上的形势来看,后珒有人里应外合,蒙合的亲随兵马,凶多吉少。
狩猎时,蒙合身边的人不多。
加上附近防卫的守随,出不过数百人。
从如今的形势看,他们与其他的狩猎大军失散了。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支援,就这般战下去,不足半个时辰,蒙合就得落入后珒人的手中。
届时局势?
但凡有野心之人,此时能做的,可能都会是坐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便连赵声东在问起萧乾此话时,看向他的目光里都有一种光芒闪烁的喜气。
跟随萧乾多年,他岂不知主上野心?
这般有利的契机,又岂非上天恩赐?
错过了这一次,又得等多久?
就像一个久饿的人,看到鲜美的肉,不啃一口,那得压住多大的人**望?每一个人都以为萧乾应当袖手旁观,晚一点再去收拾残局,或者更绝一点,直接领人上去搞掉蒙合,以阿依古长公主党羽在北勐的势力,让皇权顺利更替到他的手上,也不是没有希望的。
然而——
萧乾骑在马上,静静地望了片刻,突地拨了出腰上的佩剑,冷冷射出的目光中,似散发着一股子气吐山河的力量与决心,在暗夜下令人震撼无比。
“众将士听令,跟我救驾!”
救驾?
身边随行几个皆是亲卫,不免怔忡。
为什么要救驾?
“王爷!”
萧乾回头,眸有寒光点点。
“传令下去,反贼等全歼,务必保大汗安全。”
“王爷?”赵声东亦有迟疑,再上前一步,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属下以为时机正好——”
他是四大侍卫之首,说话是有份量的,人也沉着,思虑颇周,重要的事,萧乾都会派他去办。平常,萧乾亦会极为慎重地思考他的建议。
这一次,萧乾却黑了脸,沉声道。
“相信我的消息和判断!”
赵声东一怔。
在这之前,他和旁人一样,并不知辜二到底和萧乾说了些什么,只以为他不过前来传信而已。如此说来,辜二可能还会有另外的情报传递给萧乾,影响了他此次决策。
都是懂得拿捏分寸的人,看萧乾神色严肃,赵声东不再迟疑,只安静一转,就调转马头,高举长剑,在风中厉声高呼。
“传王爷令!救驾!”
“属下等遵命!”
“遵命!”
“遵命!”
此起彼伏的吼声里,马蹄嘚嘚,卷起沙尘无数。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卷向了双方胶着的血腥战场,滚滚而去,巨浪滔天,让天地随即变色。
萧乾却没有动。
他还静静地站在那里。
冷风吹过他额头的碎发,他的目光,深邃得如同此刻望不穿的苍穹。
“群盗作佞有天诛,苍茫数尽即入朝!”
他低低的轻吟,有力而冷厉。
却被马蹄声掩盖在喧嚣里,几乎没有人听见。
说罢,他突然扬鞭策马,从侧面冲了上去,铁甲披风,英姿如神,不复往常那病弱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是一个久经沙发的老将。
士兵们调头看来,皆齐齐让他前行。萧乾也好似并不曾看见这个战场上的其余人等。他一马当先,杀入敌阵,与已经疲乏不支的蒙合近卫军一起,对抗珒兵与叛逆。
“大汗,身在何处?”
他大喝一声,望向黑压压的人群。
没有人回答他,士兵们都忙着顾及自己的脑袋。
不多一会儿,一个身装将军甲胄,留着长长胡须的年迈将军冲了过来,一刀砍杀了一个珒兵,惊喜地看着苏赫。
“王爷,是你来了?!”
“是。”萧乾横剑在前,目光浅眯,继续问:“大汗人呢?”
那老将军迟疑一下,摇了摇头,“臣亦不知。珒人杀来时,我等便被叛军给冲散了。大汗此刻,怕是有险!老臣正在找寻——”
冲散了?!
萧乾没有多说,勒住马儿,喝一声“驾”,那马儿前蹄便高高扬了起来,跃过几层防守的珒兵队阵,直接冲入了被困的蒙合亲卫军中。
“大汗!”
没有蒙合。
中间亦没有蒙合。
有的只是那一些被杀得无力抗拒,不得得紧紧抱团死守的近卫军。
近卫军基本是怯薛军。
也就是北勐最精锐的军队。
这也是他们数百人能支撑到现在的根本原因。
没有人想死,哪怕等到最后一刻,也要坚持生存。这些怯薛军看到萧乾前来救助,与那名老将军一样,惊喜的,欢欣地狂吼起来,甚至一些受了伤,已经陷入了绝望中的人,也再一次有了活命的希望——
“兄弟们,杀将起来,王爷来救我们了!”
麻木的神经被唤醒,生存的饥渴在呼吸。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伤兵、残兵、都拿起武器战斗起来……
说来萧乾不过二三百名近卫。但有了他们的加入,哪怕人数上仍然不占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对比,但士气大增之后,他们如同一群被灌了铁浆的战士,铸成了不可毁坏城墙,在珒兵气势汹汹的压迫下,居然很快就扭转了乾坤!
“杀啊!”
“杀!”
“为了活命!”
“为了王爷的活命之恩!保护王爷!”
有人趁机在人群中吼,为萧乾树立威严。
要知道,救命之恩,是可以隽永铭记的。这一次怯薛近卫军威在旦夕之际,活命于萧乾,来日若有有机会,他们能不报一报涌泉之恩么?
是人,都会有人性。于后世的政治动员一样,有时候,人得靠一股子精神头才会有凝聚力,精神领袖的力量,亦是巨大的。
这个喊话的人,正是赵声东。
他是萧乾极为重要的侍卫和谋士。
此刻已然打得乌烟瘴气了,他也没有乱了阵脚,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于是,得了他的影响,北勐战阵顿时换了新颜,就好像一个本来气数已尽的老者,突然换上了新鲜的血液,生命力旺盛了起来。
这一杀,天地变色!
整个空间,生生被撕成了碎片!
可杀声传不透丛林——
同一片天空下,有两种云彩。
相距此地较远的额尔小镇上,很平静。
夜色蒙蒙,灯火旖旎。
墨九回到额尔小镇,即奔回了原来居住的屋子。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男人在外,女人亦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她担心萧乾,想着外间到底是一个什么局势,虽然没有办法直接参与,却也不肯袖手旁观。所以,在他们回额尔小镇的路上,他就已经吩咐墨妄派人打探消息去了。
这时打探的人,还没有回来。
她惶惶不安地负着手,左走走,右走走,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