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却仍怕老林没有认出来是她,趁着兽首喷火之前的安静间隙,冲着他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十分凄厉高亢引人注目。
那兽首面具下的人听到她这般惨烈的叫唤,身形一滞。恍惚间,方岚觉得他侧过身朝她飞快地望了一眼,可她久等许久却不见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径直朝前走,便又觉得那朝她瞥来的一眼其实是错觉了。
眼看队伍将走到灯光展的尽头,方岚越发着急,张开口来又喊了一声,比方才那声还要凄厉惨绝。兽首面具下的那人像是终于注意到她,歪着头,缓缓停下脚步。
恰在此时队伍走到路尽头,兽首前方是背棍,棍上的小姑娘,要从背棍之上跳下。旁边围了几个扭秧歌的大婶帮忙。
混乱之中,那人趁此机会,将巨大的青面獠牙兽首面具从肩上拿下,露出灯影之下俊美无双的面容。
长眉入鬓,凤眸微挑,白皙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鼻梁高挺,薄唇轻抿,满脸都写着不赞同的表情,又是埋怨又是惊讶地望着她。
“詹台…”方岚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恍惚间发觉自己泪盈于睫。
詹台一把抛开手中的兽首面具,两步跨到她身边,紧张地按住她的肩头,小声道:“嘘…”
他伸手揽她入怀,掌心不知沾了哪里来的符灰颜料,在方岚脸上一通乱蹭,瞬间将她白皙张扬的面孔涂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既然来了,就好好跟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半步都别离开。”他紧张得压低声音,环住她快步朝前走,将她带到队伍前面的一个妇人面前。
那妇人看起来四十来岁,上身穿着鲜红的褂子,下身套了一条葱绿色的裤子,圆圆脸盘未语先笑,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
詹台拽着方岚凑在她面前,陪着笑脸道:“沈姐,这我媳妇儿,唱梆子的。晚上咱吃饭,我带她一起吧?”
沈姐慢慢悠悠抬眼,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审视的目光却将方岚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终于缓缓点头:“可以。”
詹台刚笑开,想开口道谢,却见沈姐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放在地上的背棍说:“啊,道具别忘记了。”
第114章 石千峰
秧歌队的人走在前面, 詹台一手抱着巨大的兽首, 一手拖着两根沉重的铁棍跟在后面, 被落下很长的一段距离。
兽首铁棍都极沉,他头上沁出一层薄汗,白皙高挺的鼻尖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滴。方岚心疼他,伸手去拽他拖着的铁棍,却被詹台隔臂挡住。
“没事儿。”詹台微微喘气,嘴唇朝前面撅了撅, 示意道:“以前戏班子惯常用的手段, 磋磨磋磨新人罢了。明明可以几个人一起, 或是干脆架辆手推车, 非要年轻的壮小伙用身子去扛。”
“等到了地方, 我又累又渴, 咕嘟咕嘟一大瓶水喝下肚子,连吃饭的胃口也所剩无几, 刚巧替她省下晚饭钱。一举三得。”
他无所谓地摇头,嘴唇轻轻勾出一个小弧度,神情温柔地看着她:“慢慢走, 没事的。”
下一秒, 詹台眸色暗沉朝前方看了一眼,见被落下的距离已经足够远, 语气又带了几分凌厉,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回事?我给你安排得好好地,让你睡一觉。你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次又给我惹出什么麻烦了?”
他不提倒好, 一提起这事,方岚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上头顶,低声怒喝:“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倒打一耙!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竟然对我下药?”
他笑得狡黠,两手虽不得空,却压低肩头去蹭她的肩头:“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还要多谢阿岚当年给我的灵感,要不是你当初下药,我这次难保能想到这招。”
方岚被他怼得哑口无言,还想回嘴,詹台却突然正了神色,目光炯炯盯着她:“说罢,这次给我又惹了什么乱子?”
她想反驳他自己从来没有给他惹过麻烦,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莫名心虚起来。
从重庆,到长沙,到厦门,再到香港。哪一次不是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涉险,一腔孤勇以命相搏,几番生死关头,却又被他执着又倔强地拽了回来。
而今天,分明是他遇到了棘手的危险,可也是他,处心积虑要将她圈在房间里护她平安。
“也没什么。”方岚的嗓音低哑,半点也不在意她得罪的大同重阳教的大汉。
大约所谓安全感,便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心中再也不是一个十九岁的纨绔少年,而成为了一个能她所能,能她所不能的少年英雄。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敢想敢说敢做,又聪慧世故果决。
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替她承担。
方岚小声问他:“我没事,倒是你自己,局都布好了吗?”
詹台不置可否。
老林前前后后布局数月,枕戈待旦只等这最后一击,自然准备得十分齐全。
他在晋祠迷晕方岚之后送她回酒店,安排妥当之后立刻赶到宁化府的酒醋铺子中。
老林穿着灰蓝色的长衫,背着双手站在天井之中,淡淡地看着酒坛中肆意游动的赤眼虹鳟,听到背后响动,连头都不回就问道:“办好了?”
詹台轻声答:“嗯。”
老林眸光一黯,轻轻叹口气,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冷哼一声道:“阴山十方就算有再多传世的宝贝,也不够你祸害的。那乌金线香想来是你师祖留存多年的挚爱之物,死了也想带进棺材的,竟被你跟点根烟似的送出去了?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老林语气中满满皆是不赞同,肃着一张脸,眸中闪耀着审视的精光;“我已经送了她乾坤圈,足够护她平安无虞。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你师祖的乌金线香用在她身上?”
詹台倔强地昂着头,脸色阴沉得仿佛滴得出水来:“钱财乃身外之物,詹台自来便不怎么在乎。何况师祖留下的法器,大多来历不明。詹台孑身一人,无意做那守财奴的阴山传人,只愿世间我所爱之人一生顺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此行艰险。若是…若是真有万一。”詹台深深吸一口气,“若是真有万一,我日后不能陪在她身边,也愿乌金线香能多护佑她一分半点。”
老林哈哈大笑,眼中严厉神色尽显,眉间怒意渐渐拢起:“怎么?若真的有万一,我既在此,又怎会让你出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
詹台纹丝不动,冷硬倔强如同山间巨石:“你是你,我是我,出了事,谁护谁还说不准呢,何必这般自信?”
詹台这话,不仅狂妄至极,还十分不敬,与他平时八面玲珑知礼懂事的样子十分不同,像是格外努力营造他已成人,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形象。
可他用力过猛,此时过犹不及,倒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老林看得通透,听他略带挑衅的言语,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带了几分欣赏冲他点点下巴。
“你说的对,是我肤浅了。莫欺少年穷。”老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