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浑浑噩噩地生,还是明明白白地死?
不过是须臾之间,方岚抬起眼睛,诚恳又坚定地看着老林,一字一顿地说:“嗯,想清楚了。”
一切结束之前,她想去一趟三清山。
陆幼卿的亲生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初被收养的那个地方,也是白骨梨埙的梦魇之中,她回忆里的只言片语提到的地方。
玉京玉虚玉华,三峰挺拔,峭壁千寻,山势诡谲。方岚抬手遮住眼前夺目的阳光,经过九天锦屏一路向上爬。国庆刚过不久,越往终点行进,西线上的游客就越稀少。夹道两边都是红绿相间的原始森林,清幽灵动,极适合修行养生。
她一边慢慢地走,神思却飘到了曾在山中修行的胡易。
不知小狐狸和吴悠他们如何?也不知…詹台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还像之前一样愤怒?是不是像她对幼卿失望一样,他也会认为自己过往的情感被辜负了呢?
三清宫始建于宋,明代重修,以道观当中修行的女道士闻名。道观白色的墙面,黑色的屋檐,红色的香炉,映衬在碧蓝色的天空之中,十分古朴自然。正殿之中供奉道教三清,眉目慈和。殿前巨鼎之中,正红色的龙香擎天,不知是哪位出手大方的香客留下。
白色的烟雾缭绕,观前的巨树恰如一柄巨伞,遮住了整间道观的阳光。
方岚想起初次和詹台见面不久,也曾在一个遮天蔽日的阴暗地方,他曾带她拜访过童道婆。
生老病死,是世间每一个人都将走过的必经之路,无非早晚而已。逃不过生死的凡人,心中也有放不下的执念。过鬼门关踏黄清泉,淌忘川河跨奈何桥,云游的魂魄浑浑噩噩走到孟婆面前,接下她双手奉上的一碗清汤。
饮下,就此一忘皆空,过往种种尽归尘土。
若是与命相抗执意不饮呢?
就会灵智未开一片混沌,投胎成为盲童一般的童道婆,出生之后,就会很快地死亡。
而长而又长的时间的洪流之中,一场又一场往复不断的轮回之间,一天,一年,一生,又算得了什么难耐的等待?
詹台救了明知不能久活的童道婆,也一遍又一遍地救活了明知很快就会死去的她。
而她和童道婆,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方岚久久站立在红色的香炉之前。
暖阳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如玉的肌肤反射出点点晶光,耳垂上缀了两只晶莹剔透的白色梨状耳钉,眉目仿佛画中走出的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在她静谧面容之前,三清山秀美的风光黯然失色,天地之间唯独有她一人,吸引了人间全部的目光。
她矗立片刻,从怀中轻轻掏出了还带着体温的白骨梨埙,慢慢放在唇边。八只手指盖在埙身的九孔之上,朱唇轻启,干燥温暖的气流一泄而出。
嘶哑、难听、虚弱、曲不成调。
她苦练多日,仍然吹奏不了他最珍贵的法器,白骨梨埙。
灰色衣袍的女道士三三两两地围在她的身边,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纷纷投来。方岚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举手投足怡然自得,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回忆和乐曲之中。
许久之后,终有一人驻足在她身侧,轻轻说了一句:“姑娘好相貌,清扬婉约顾盼生辉。”
“宛如…空谷芳兰。”她这样夸道。
手中的白骨梨埙砰地一声落在地下,乐声骤然而止。方岚猛地回转过头,目光如炬盯着面前之人。
中年妇人,五十余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依旧难掩她明丽的五官,满面遍布的皱纹之下,是曾经赛雪欺霜的肌肤。
她坦然又大方地迎上方岚审视的目光,唇角轻扬,言语之间仍带了几分未改的陇西乡音。
方岚与她对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无根浮萍,愧不敢当。跋涉来此,只为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要编纂我的过去?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为什么要用一张魂网毁了我的一切?
为什么陆幼卿要用一张魂网,营造出一场他失踪在我面前的骗局?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那人仰着高高在上的面孔,静静地看着她,却像是半个字也不明白方岚的问题,不明白方岚此时挣扎的表情。
许久之后,那人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白骨梨埙,塞回到方岚的怀中,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
这个世界上,有着那么多条难以分辨的十字路口,有着那么多相似又不同的人,有着那么多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的故事。
偏偏是她,拿着错误的线索,在无边的海洋中寻找一根细不可见的绣花针。
她相见不识,也从来都没有资本去质问。
方岚在这一刻明了了,她永远也无法找到陆幼卿,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她苦苦追寻的答案。
像奈何桥前的孟婆,双手奉上一碗清汤。
方岚须在此刻选择,做不做那投胎转世的童道婆。
是饮下一口清汤,就此前尘往事时尽皆过往,还是从此利刃高悬,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活死人。
是饮下一口清汤,从此将她和詹台的一切都抛下,还是执念骤起,惟愿生生世世相伴相随再不离弃,哪怕混沌一生也无所畏惧?
方岚骤然惊觉,她在一次又一次地濒临死亡之中,第一次怕死。
而她对死的恐惧,来自于对生的向往。
在一遍又一遍被拯救的历程之中,他身上的点滴血渍顺着她遍体的伤痕,慢慢浸润慢慢汇入。
魂网入魂,侵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