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2 / 2)

盛唐烟云 酒徒 4959 字 26天前

“我哪里有什么才气!”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诌的话都被史朝义当了真,王洵赶紧笑着摆手。

“明允兄不要过于自谦。你博闻强记,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颜季明反而开始称赞王洵的好记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说考官长了颗歪心眼。”史朝义毫不隐瞒自己对王洵的推崇,大声附和。

这下,王洵可真的有点儿脸红了。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解释,“我可是真的不行。两位千万别再拿我开玩笑。秦家两位哥哥的文章我亲眼见过,那境界,恐怕我再头悬梁,锥刺骨地苦读十年,也达不到!”

“两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过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处的时间短,没能向他们讨教。”不忍见王洵难堪,颜季明又开始转移话题。

史朝义却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实学和离经叛道之间的差别,瞪了瞪一双大眼睛,闷声闷气地说道:“如果连明允这样的人都考不中的话。那些考中的,估计也没什么真本事,光会死啃书本而已!这种考试,有还不如没有!”

“你这话有点道理,但不一定全对!”颜季明见史朝义一个劲儿的胡搅蛮缠,摇摇头,笑着给他讲解,“当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举的目的,为国家选取贤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过科举,可以让士族庶民都看到一个改变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个朝堂上,也能使得决策者可以听到不同方面的声音,在做决策时能顾及到士庶两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颇,再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这个解释很到位,但显然超过了史朝义的理解能力。后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气地强辩道:“若考上的人没什么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长远决策来?!还不是一样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通过了科举,只是说明他有了做官的资格。真正能影响朝堂决策,还需要很多年的历练!”颜季明无可奈何,只得从头跟他解释大唐朝科举选材的详细规则,以及进士们获取官职的具体过程。临了,还不忘了拿探花郎张巡为例,让对方理解仕途的艰难。

谁料史朝义不听则已,一听,立刻又从颜季明的话里找出了纰漏,“照你这么说,考上进士和做官,还是两码子事情了!那又打什么开科取士的幌子?张巡考了第三,这么多年却只能当个县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后没个硬靠山,岂不是到现在还在候补着呢?”

自从李林甫执掌相权后,大唐朝官吏的选拔和升迁越来越任人唯亲,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点儿,颜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无从下手。正为难间,又听见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开元年间的进士,现在还有留在京师里等候补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见到过一个,穿着一身绿袍,却站在街头帮人写家书为生。看样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补上一官半职!”

“那和不考有什么区别?”史朝义听王洵支持自己的观点,愈发不知收敛,“选取贤能的功用已经没了,改变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着一个科举的空架子糊弄谁去?还不如直接跟百姓们说,你们别费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读了一辈子书,到头来却什么都落不下!”

“的确。书读得再好,不如有个好家世。”对于世道的不恭,王洵这几天感触良多。他本人又没有太多的阅历,所以被史朝义一提,立刻顺着对方话头将肚子里的愤懑发泄了出来。

“哈哈,那还不如换给考法!”史朝义拍案大笑,“弄这么复杂干什么?干脆比谁阿爷官大。考卷上不写任何题目,叫考生直接默写家谱便是!祖孙三代没有当过官的,继续回家去种地。当过宰相的进中枢,当过刺史的守牧地方。当过衙役的,就直接接过阿爷的水火棍。连堂威怎么吆喝都不用再学,打小听习惯了的,!”

“不妥,不妥,还得排排班次。否则,职位估计也不够分。比如父辈当过两任以上刺史,子孙才能实授刺史。只当了一任,或者连一任都没干满的,则顶多给个县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盏酒,笑着补充。

他和史朝义二人一个是刚刚接触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东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变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个则是看不惯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机借题发挥。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极尽阴损之能事。颜季明开始听着,还觉得几句醉话无伤大雅。越往后,却越觉得两位朋友过于口无遮拦。在自己面前发发牢骚无所谓,万一于其他场合被有心人听了去,未免会招惹许多麻烦。

想到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几声,正色打断,“二位兄长,今天有些话可是太过了!朝廷在选拔官员上,的确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说得那般不堪。况且我等三人,若非借着父辈的余荫,在仕途上还能够如此顺利么?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注1:明经,唐代科考的一种方式。将儒学典籍分段摘抄下来,让考生填空。借以比较对典籍的熟悉程度。因为难度比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当小吏,负责抄抄写写。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没有加冠。

第一章 羽衣 (六 下)

第一章 羽衣 (六 下)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义和王洵同时被臊了个大红脸。特别是王洵,只是因为正处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动年龄段,再加上阅历不足,喜欢随口发泄一下而已。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没有半分敌意。

史朝义的年龄比王洵和颜季明都大许多,定力也强了许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满脸的尴尬遮掩了过去。随即举起酒盏,笑着说道:“季明不愧为颜子之后,言语犀利直追乃祖。不说今天你可说错了,史某的一切的确仰仗父辈余荫,但史某却不认为这种方式公道。看见不公道的事情么?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说上一说!管上一管!”

颜季明与史朝义相交多年,知道对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既然已经达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让对方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谁料史朝义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头,晕乎乎的竟丝毫不知收敛。见颜季明笑而不语,便放下酒盏,继续说道:“我书没你们两个读得多,道理也没你们两个懂得多。但有一个精卫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听过?”

“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了!”颜季明皱了下眉头,仿佛不认识般看着好朋友。在他记忆中,对方可是没读过几本书,说话素来直接了荡。像这般引经据典,却还是第一次,远不像他平时所为。

就在这一愣神功夫,史朝义已经口若悬河,“山海经有记载,炎帝之女到东海游泳,却被海水给淹死了。她死后魂魄不散,化作数只精卫鸟,日日衔木头石块,试图将大海彻底填平!天长日久,那东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来,大声骂道,‘呔,你这傻鸟。每天吃的鱼,喝的水,全来自这海。你还妄想填平了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有关精卫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经读过。但山海经中的文字简短干涩,远不像史朝义发挥出来的这般生动。听对方说得有趣,便给自己倒了盏酒,举在嘴边上细细品味。根本没注意到坐在自己旁边的颜季明脸色已然发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我以前一直看错了他?”同样举着一盏酒,颜季明舌头上泛起的却是一阵苦涩。精卫填海,精卫填海,史朝义将自己比作精卫鸟的话,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个人身!”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史朝义突然憋细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说道,“却被你变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难道我不填平了你,还感谢你提供的臭鱼烂虾不成?”

说罢,他哈哈大笑,举起面前酒盏一干而尽。有股冰冷的感觉却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热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关窗子。山海经中的记载,可不像史朝义说得这般祥尽。并且几乎每个字,每句话,都充满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万别跟他计较!”正惶恐间,又听见颜季明笑呵呵的解释。

王洵笑着摇摇头,将不舒服的感觉甩出身体。“咱们今天的确喝得有些急了。吃这种油腻大的东西,最忌讳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义好像坐都坐不稳了,却犹自在不断给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见如故。便说几句大实话。你虽然也是勋贵之后,但在京师这丢一块石头能砸到三名国公的地方,恐怕很难混出头。不如跟我去塞上。那边咱们都是些直心肠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安大帅又素来重视英雄,凭你的本领,三年之内,哥哥保你能做到将军,独领一卫兵马!”

王洵现在是实授的昭武校尉,等级为正六品上。而独立领兵的将军,即便最低的明威将军,也是从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职位整整要高出五级。并且按照大唐军中惯例,越往上,升迁越为艰难。很多人在军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到老时不过是个正五品郎将,最后一道坎儿死活就是攀不过去。

但将军这个头衔,对王洵的诱惑力却远不及别人期望得那样大。一则他年纪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对其中艰难感触不深,升官的愿望便不太迫切。二来他自幼遗传了父辈那种懒散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不过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见王洵始终举着酒盏不接自己的茬,史朝义未免有些失望。皱了皱眉头,低声抱怨,“怎么?难道明允还信不过史某么?你我相交时间虽然短,史某却真的拿你当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将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

“怎么会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摇了摇头,笑着将举盏举到眼前,“史兄待我这份情谊,兄弟心领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师,从没去过离长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闻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犹豫。说实话,兄弟在家里还有长辈,自己其实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要事事由长辈定夺?”史朝义一摆手,非常不客气地说道。

“父母在,不远游,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人的规矩。”见王洵婉言拒绝了史朝义的邀请,颜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替对方打圆场。今天的情况不对劲,非常地不对劲。不光今天,这趟到京师公干,史朝义的表现就有些古怪。拜访了很多没必要拜访的人,花了很多没必要花的钱,该张扬时,突然低声下气。该收敛时,又特别地张扬。

这不是他早就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书读得虽然不多,却不至于胡搅蛮缠。更不可能将山海经中一个小小的故事,能说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动。“难道他们?”突然想起一个流言,颜季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平生最忌讳的人便是当朝宰相李林甫。曾经亲口跟属下说过,自己不怕见当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谈,过后都会汗流浃背。而随着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权威已经大不如前。杨国忠一系隐隐已经呈后来居上的态势,随时都可能将李林甫拉于马下。

“如果那样......”颜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处的地位,当然知道父亲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安禄山的实力有多强悍。且不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总兵马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京畿卫戍力量。就是双方人数相当,京畿兵马也远不是范阳军的对手。前者三十年未闻兵戈之声,战靴上都开始绣各种花鸟。而后者,日日与契丹、奚、室韦诸部厮杀,早已被锤炼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样。

“若是日后得到机会,自然会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现在么?呵呵呵呵.......”王洵虽然性子直爽,却并非胸无沟壑。听颜季明替自己说话,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溜。

史朝义无可奈何,看了眼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颜季明,又看了眼满脸英气的王洵,摇头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你们中原的规矩,和我们胡人总是不大一样。很难说谁好谁坏。但日后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帮忙,尽管给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决不推三阻四!”

“多谢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话。只要能做得到,决不推辞!”王洵再度举起刚刚斟满的酒盏,笑着提议,“来,再干一盏。”

“干!”史朝义大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在颜季明的刻意努力下,双方都没再说任何出格的话。在一种亲切而又生疏的氛围中,宾主尽欢而散。

暮色中的长安城,比起白天,有着一种不一样的繁华。街道两边挂起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笼,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边。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种各样的饭菜香味游荡于天河两岸,不断往人的鼻孔里边钻。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拎着壶小酒,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无忧无虑的顽童则骑着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灯笼下的人们,有的衣衫华贵,有的肩膀上打着补丁。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带着一股子从容与平静。这是久不闻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宁,在塞上很难见到。虽然这种安宁氛围很容易让人浑身发懒,不知不觉便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