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点了点头,她刚接完李少君的电话,她向她传达了郭徽要替她们支付赔偿,以及想要收养小龙的事。听闻消息的二姨也是诧异万分,没想到短短一天之内事情起伏如此之大,原来他们是带着个孩子和一屁股债,转瞬之间,不光债没了,连孩子也可能要保不住。显然她没法自己拿主意,把小龙留在屋里,拉着二姨夫出来商量。
“咱们家的孩子,随随便便给人家养,这合适么?”二姨夫第一反应是拒绝。
二姨也这么想,但是她也有担忧,“不过要是咱们不答应,人家一不高兴不管掏钱了怎么办呢?”
“反正本来咱们也没打算让他掏钱,该怎么着怎么着呗。”二姨夫理直气壮,“大不了拿命赔给他就是了。”
二姨一脸鄙夷地看着二姨夫,心说:还真看不出你这条命能值几个钱,并没有搭腔。二姨夫看二姨沉默了,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不成这老娘们儿真动了把小龙送走的心了?转念又一想,不对啊,当初把小龙接回来,心里先不满意的不正是他本人么,怎么没过多少日子,俩人的立场换过来了。
其实二姨夫也不是有多爱小龙,他只是觉得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把孩子送走了,钱也不用赔了,倒是省心了,可是到头来还是落得一个“软骨头”的骂名,回到家里左邻右舍的怎么看待呢?说这家人造孽,欠了人家一屁股钱,最后没辙了,拿孩子抵债……说得跟当代白毛女似的,多难听。
二姨也有自己的心理活动,她不是不心疼小龙,若是没有旁的事,留下小龙在家对他们也是慰藉,毕竟二姨和二姨夫年过四旬还没有孩子,不用自己费劲就白捡个大胖儿子,怎么想也不是坏事。但是摆在眼前的问题是这些钱,真的赔不起。
二姨夫看出她的想法,开口道:“人家又没说不交出小龙来就不管出钱,你别想多了,可能人家大老板就是想做点善事,咱们好好跟人说说,他要是真想掏钱咱们也不拦着,可以让他资助小龙上学嘛,别说什么收养不收养的,人家又不像咱们似的这么缺儿子。”
二姨心里也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决定再去跟李少君商量一下。她让二姨夫回屋去陪着小龙,自己往外走。二姨夫自从李少君不联系他以后,有点被孤立在核心集团之外的感觉,自己孤零零地回到屋里,看着小龙在那儿写写画画,上面还是有很多拼音代替不认识的字,他确实帮不了太多。
“小龙,你想留在北京上学么?”二姨夫决定试探一下小龙的意思。
小龙把头从本子前抬起来看了看,回答说:“有什么不一样么?”
“肯定不一样啊,在北京上学学的东西更多,以后长大了也更有见识。”二姨夫严肃地回答,“学习环境也好多了。”
小龙“哦”了一声,没有回答。二姨夫想想自己也笑了,像他这么小的孩子,刚上完一年级,哪有那么多的想法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呢?
没多会儿,二姨回来了,说跟李少君说了说情况,她再帮着联系一下。俩人正说着,二姨的电话又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她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报上来的名字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是郭徽打来的。
4
“您好,是王小龙的二姨吧?我是郭徽。”郭徽拿起茶几上的酒瓶子,直接对着喝了一口,继续道:“我听李记者说了你们的顾虑,我觉得通过她来传话效率有点低,所以我想亲自来解决。我之所以提出来收养小龙,是因为我这些年都在福利院帮忙做事,这我想你们也已经知道了。我见过了太多失去父母,甚至失去全部家人的孩子。您认为对于他们来说,真正需要的是有人替代的父爱和母爱么?我认为不是的,这种伤痛永远会跟随他们,即使替代成为他们的抚养者的人对他们再好,给予的疼爱超过他们的亲生父母千万倍,即使他们成为孤儿的真正原因是亲生父母的狠心遗弃,这些人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取代他们。有一些被虐待、被遗弃的孩子,他们可能会记恨自己的父母,从而对世界失去希望。绝大多数孩子在投入新的家庭后,面对再多的温暖关怀,也会变得冷漠无情。因为他们已经把最深沉浓烈的情感依托在自己的亲生父母身上。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隔阂,并不一定是多大的深仇大恨,反而是冷漠才最为可怕。
“我再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曾经跟着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民警去家访,那家邻居说父母打小孩,我们去核实情况,如果属实,可能就会申请孩子的保护措施。到了那里一看,家里穷得叮当响,孩子四五岁了都快该上学了,连件正经衣服都没有,身上很多伤痕。我们问他,你的父母是不是打你,孩子满眼都是泪,一双纯真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就那么瞧着我们,隔了好半天,跟我们说,没打过。我当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说谎,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他不敢想象失去父母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那样的世界比现在的暴力更令他恐惧。这就是孩子,纯真质朴的孩子。
“我说以上这些话,不是想打击你们,告诉你们小龙总有一天会离你们而去,因为你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我想说的是,与其你们努力地去行使作为一个家人、一个替代者的责任,倒不如换个角度去想,是玩命地去成为一个你永远成为不了的角色,还是不如放手,给他一个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让他好好地长大成人。”
说完,郭徽沉默了一小会儿,留一些时间让他们去思考。他又喝了两口酒,却毫无醉意,反而越发精神了起来,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他知道,这段空白的时间越长,对他来说,事成的概率越大。
大概过了半分多钟,那边传来了二姨的声音:“那个,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想问。”
“您说。”
“那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小龙么?”
事成了,郭徽心里对自己说。
“这您大可放心啊,我提出支付事故的赔偿,只是希望事件有一个公平合法的结果,又不是为了买孩子。”郭徽不急不缓地答道,“只不过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所以希望给他提供更好的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至于小龙的身份,我不会强行地去改变什么,他依旧是独立的自己,依旧叫王小龙,依旧是你们的小外甥。我也欢迎你们,包括小龙的姥姥姥爷,随时来北京看望他。
“啊,这不是马上要开学了么,我已经给小龙联系好学校了,我想着那些私立学校好是好,但是门槛比较高,而且里面的孩子大多也有些势力,并不是太利于小龙的成长,还是找的公立学校。”郭徽趁热打铁,准备一举击垮他们的心理防线,“不过学校是重点,而且划片也好,可以直升西城区的重点初中,好好学的话,高中大学都应该挺顺的,要不改天我带您二位去参观参观?”
等了几秒钟,对面传来回话:“那就……真是麻烦您了。”
第二十二章
1
如果几天前有人问闫敬昱,是否还会考虑重新站在一心福利院的大门前,他一定会笑着说那人是精神病,在他心里,这附近五公里都属于黑洞,在地图上可以直接抠掉的。
结果自从在电视里看到裴雪后,经过了短暂的挣扎和犹豫,他还是选择了回到这里,这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不过就如同他之前在电视上看到周老师的时候预测的一样,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是当旧日的人重新出现在他视线里,提醒着他这个世界并未因为他的躲避而产生变化,那么,叶一琳还会远么?
有些事,不弄清楚的话,永远是柜子底的一个窟窿,用一堆东西铺在上面,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该漏的早晚还是要漏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砸了痛快。
闫敬昱在大门口端详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儿进不去这个门。这会儿门口传达室里的保安早就忍不住了,看着闫敬昱在那儿转悠来转悠去,心里话说:怎么那老头这几天消停了,不天天在门口神出鬼没了,又来个小年轻在这转筋,这福利院大门口怎么这么招人呢?是有宝藏还是怎么着?
“小伙子,你有事啊?”保安出了门,走到闫敬昱旁边问了一句。
“哦。”闫敬昱正在那犯冲呢,被吓了一下,结果下意识地开口道,“我想找周校长。”
“找校长?”保安打量了他一下,“有什么事么?”
正好,这保安帮闫敬昱迈出了这一步,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便说:“您帮我联系一下,就说我叫闫敬昱,想见她,应该就行了。”
保安看这人神智还是挺清醒的,应该不是精神病,就给校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结果报上名字之后,周校长的反应吓了他一跳,她几乎是二话不说就让他把闫敬昱放进来,并说她在楼里一层大厅接他。
难道是新的财主来了?保安看了看闫敬昱,好像也不像个有钱人啊。嗨,管它呢,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保安招了一下手让闫敬昱进去了。
一步一步穿过操场往教学楼走,之前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开始慢慢连成线,扩成面,进而拔高成体,汹涌潮水般地向闫敬昱袭来。在操场中央,闫敬昱站定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这个教学楼,楼还是原来那个楼,只是外墙重新粉刷了,防护栏也换成了更坚固的材料,看起来应该怎么也不可能断掉。他分辨了一下,找到了当年他和叶一琳初次相遇的那个防护栏,不知道在那之后是否还曾有过孩子做过那样的危险举动。
除此之外,操场也整修一新,换上了塑胶跑道,不知道这材料行不行,是不是毒跑道。
他还在四周环顾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声音。
“敬昱……真的是你?”
闫敬昱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楼门口走了出来。看来梦真的就是梦而已啊,曾经需要仰视的这个人,现在从远处看来起码要比自己矮上多半头,而且也没有记忆里那么健壮了,跟路边随便就能瞧见的跳广场舞的普通中年妇女没什么区别。
“恭喜高升啊周校长,不好意思道喜道迟了。”闫敬昱努力地说了句玩笑话,尽量让气氛缓和一点。
“这是什么话,快进来吧,外头多晒啊。”周校长本来也有点慌乱,听了闫敬昱这话真的还有点放松了,连忙把闫敬昱喊道楼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