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 出了四九城往北的僻静山道上, 四匹骏马两两并列而驰。为首两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锦衣玉冠, 正是约定往城外游玩的晋安和法海。身后法海的小厮贺华打马上来:“两位爷歇歇吧, 这日头太毒, 仔细中了暑。”
眼前前方道路蜿蜒下行, 尽头有条小河, 河边一片桦树林,法海就勒了马吩咐道:“你先去寺里打点,备下素斋和禅房。”
贺华领命而去, 剩下三人就慢悠悠走到那树林边准备歇息。晋安年长腿长,先翻身下马。小厮东铭伸手去扶法海。
晋安早有预谋,趁他站立不稳时一步上前, 伸手往他衣襟里一探, 摸出只羊脂白玉雕着海棠并蒂花样的簪子来,当即夸张地调笑道:“昨儿下学见你偷偷往银楼里去, 果不出我所料!今天你约我出来上香, 难不成求的竟是因缘?”
“还给我!”法海一把夺了那簪子去, 脸上带了些可疑的红色, 欲言犹止。
晋安就咳了一声, 吩咐东铭去河边打水,待他走远了才问道:“是哪家的闺秀?宫里没有皇后, 主持选秀的肯定是皇贵妃。你求神还不如求求自己的亲堂姐。”
“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送给我四祖父家的七堂姐的。”
“哈?”晋安不由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法海连自己嫡亲的父兄都不认, 竟然会去记得一位出了三服的堂姐?
“她家住在承恩公府后街上, 我们时常在一起玩。七岁那年鄂伦岱推我入水,如果不是她唤了家丁过来,我早就没命了。”
晋安了然地点头:“听起来真是个好姑娘。”
法海双拳紧握,露出担忧的目光:“我这位姐姐与旁人不同,她的性子不适合嫁入勋贵世家,只盼得一个白头偕老的好归宿,我这次来就是帮她求上一卦。我那伯母在皇贵妃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听闻皇上有意给德妃娘娘的母族抬旗,如果事情成真,晋安兄是否有意……”
“诶诶诶,打住打住!”晋安连连摆手:“你们佟佳氏的姑娘,我哪里高攀得上。再说我还盼着多逍遥几年呢。”况且这一届选秀法海近亲的堂妹们还未长成,佟佳氏没有女儿可用,这位佟姑娘只怕福气不小呢。法海所求多半要落空了。
法海来不及失望,就见东铭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爷,佟爷,不好了。河边,河边有死人,好多死人!”
三人跑到树林边一张望,果然见远处横七竖八倒着五六具尸体。晋安与法海对视一眼,大着胆子走过去查看了一番。
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没有大量流血的创口,但是个个表情痛苦,脸色乌黑。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就把早膳用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却听旁边东铭喊道:“爷,这儿还有个活的!”
两人忙过去看了,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脸色已经开始发青,目光涣散,四肢抽搐,明显是中毒之召。腿上两个乌黑的血洞,用刀开了十字形的口子,四周污血凝结。明显是刚中毒时就放血止毒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在下山西粮商晋氏家仆,护送……小公子回京时,偶遇一陌生斗笠人在此休息。小公子顽皮,掀了那人的面纱…….一炷香之后,商队遭遇毒蛇袭击。小公子在马车里,还请二位…….咳咳咳。”
“山西晋氏?我知道了,定把那孩子送回京城晋宅。”晋安抢着问:“是何人敢在天子脚下行这等大胆之事?”
“在下不知,那人……手背上挂着一个新月状银饰,像是苗……”
那老仆话未说完已经断了气,晋安和法海都已经反应过来,居住在西南边陲之地的苗人擅制毒,所用之法无不阴狠毒辣,只是这些人怎么来了京城呢?
东铭已经去马车里抱了那昏睡着被泼了一身尿掩盖气味躲过毒蛇袭击的晋家小公子,三人心情沉重地回了河边树林。正遇贺华打马而来:“爷,拈花寺出事了。九门提督、步兵统领托合齐带领一百步兵包围了寺庙,说是搜捕反贼。另外,拈花寺的靖元大师已经在前天晚上坐化圆寂了。”
晋安和法海两人俱是心中一惊。托合齐手握京师兵权,位高权重简在帝心。他亲自出马,为的只怕不是一般的反贼。加上靖元大师圆寂,求卦之图自然落空,两人只得败兴而归。刚到城门口,就遇到佟佳氏的家仆等候在此,告知法海皇贵妃产下一女。
两人便分头行动,晋安去送那山西晋氏的小公子回家。法海径自回家,皇贵妃生下小格格,承恩公府众人是明喜暗悲。法海素来没什么家族荣誉感,去问候了一番堂姐就回屋歇下了。他功课未写完,第二天就是国子监的考核之日,五更天的时候便起身带了小厮赶往国子监。
车马房的人见是他大清早要车,不由懈怠了几分。法海带着贺华在角门外等了许久,却见一个穿黑色紧身短打,脚踩鹿皮短靴,头上戴着竹笠的男人从对面银楼出来。那银楼是佟佳氏的产业,只招待大客户,这男人打扮奇怪,法海暗中多留意了几分。
街角一辆马车驶来,男人扶着车厢跳上车时,手一抬,袖管下垂,露出了手背上的银饰。那细细的银片贴着手背划出一道状如新月的弧线。法海不由后背一凉。
步兵统领托合齐的大动作,终究还是引起了众多大人物的注意。梁九功在宫外置的宅子里,最近频频有大人物光顾。他下了值回到大太监的宫房里,小徒弟魏珠早已打好了洗脚水恭候在此,掐媚地笑着:“师傅,完颜嬷嬷那边催得厉害,您看是不是老地方见个面?”
“糊涂!”梁九功顺手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上:“你只回她此事与承乾宫无关便罢了。”他是圣母皇太后提拔的不假,可孝康皇后都去世多少年了?皇贵妃又不争气生了个小格格,这样大的消息自然要卖给有用之人才值得。
天子受命于天。天命所归,归谁?这样大的事,还有谁比毓庆宫更感兴趣呢?他是离皇帝最近的人,自然比谁都清楚,皇上宠爱太子令其继承大统的决心。
是夜,索额图府上就收到一张炭笔书写的纸条:“皇上给诸皇子算命,六阿哥异于旁人。皇上挥退左右,与靖元密谈片刻,大怒而归,令诛靖元。”
另一个成了抢手货的人是托合齐。他不像梁九功那样清楚地知晓圣意,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何康熙要让他去对付一个和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悄悄地卖个好给未来的君王,他可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同样的消息索额图一份,明珠一份,反正这两个老对头又不可能串口供。
这个八月十五中秋节,康熙过得索然无味。夜宴上那些比花朵儿还娇艳的面孔似乎都失了颜色,那美味珍馐似乎都成了泥土,那些精心编奏的丝竹之声听在耳朵里也成了恼人的杂乱之音。
表面上的原因,是因为皇贵妃的小格格六月里生,闰六月的时候就殇了。皇贵妃整日里以泪洗面,很快病倒不能出席宫宴。
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比如,皇贵妃此胎为何从一开始就波折连连。再比如,靖元在托合齐带人赶到之前,就已经坐化。康熙一记重拳挥出,还未来得及打中,对手就已经化作了飞灰。他不用再担忧靖元泄密,但是心里的恐惧却更深了一层。
如果靖元是故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挽救整个寺庙,岂不是说他真有断定康熙身份、预见他人生死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