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塔醒来时,已是正午。
她感到一阵晕眩,下意识地望向身旁。幸好卓王孙还在,只是有意和自己隔开一点距离,坐在另一侧的床边。
他身上仍只斜披着一条丝绒床单。
克莉丝塔想到昨夜的事,脸上泛起红晕,将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醒了。”他没有回头,平静地说。
克莉丝塔点头。
“那我上朝去了。”他背对着她站起身,抖手将身上的床单扔开,一件件穿起衣服。
克莉丝塔“我”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门口“等你休息好了,晏会送你回去的。”
克莉丝塔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错觉,他走出去后,就不会回来了。
“等等”
卓王孙站在了门口,仍没有回头。
克莉丝塔“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语气平静“我记得。”
克莉丝塔深吸一口气“那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卓王孙沉默片刻“我昨夜说了什么”
克莉丝塔的心在下沉。他并没有问自己昨夜做过什么。显然这个问题,他不需要问。他想知道的是,在拥抱她的时候,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因为那些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在意识模糊时,对另一个人的真情流露。
克莉丝塔的心在抽紧,过了很久,她用平静的语气,重复了昨夜他说过的话。
“不要离开我,我爱你。”
“只要你肯,我立即终结这场战争。”
“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及世界上的一切。”
重复这些话的时候,她尽力剥离一切感情,让语调波澜不兴。只有不住滚落的眼泪,透露着她心中的悲怆。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些话到底是对谁而说。
卓王孙沉默良久,说“从现在起,这些话我从没有说过。”
他走出了房间。
与以往的早晨一样,晏在餐厅里等候,与皇帝陛下共进早餐。
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鲜花与早餐。
早餐异常隆重,各地美食摆满的餐桌,丰盛得甚至不像早餐。这是晏有意安排。转化已经开始,他味觉会迅速退化。在这之前,他希望能让皇帝陛下能多享用一次人类的食物。
皇帝陛下从门外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晏对面。
侍者走前询问,需要茶还是咖啡时,皇帝陛下说了一个字“酒。”
他补充道“最烈的那种。”
侍者将一瓶伏特加放在了桌上,然后遵旨退下。
晏皱起眉头“你不能喝酒。现在是转化的关键时期,酒会让血液流速过快,造成类似切割的痛苦。换句话说,这杯酒喝下去,就相当于受一次酷刑。”
皇帝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很好,那是我应得的。”
说完后,抬头饮尽,再斟了满杯。
他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
晏担忧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这时所有劝阻都是徒劳。
直到酒喝尽,皇帝才停了下来,静静看着晏。
“帮我做一件事,写信给教皇,让他宣布我与克莉丝塔的婚姻无效。”
“无效”晏大吃一惊,“可婚礼才刚过去了一个月。帝后婚变,将极大影响皇室形象,更何况,那些对女王家族仍有感情的人,会将之视作公开决裂。这将不利于政局稳定,甚至会引发内乱。”
皇帝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你说的,我都想过了。”
这一次,晏没有顺从他的旨意“那请至少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皇帝停顿了一下,目光有几分自嘲,“我不能让她,嫁给一个这样的畜生。”
晏万分震惊地看着他皇帝陛下是在说自己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
“昨晚,我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把她错当成了芙瑞雅,然后我”他原本平静的声音一滞,没有说下去。
晏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和她本就举行过婚礼,这不算什么。”
“你和我都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场婚礼。一开始,是为了扫清豪族。后来,是为了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再后来,我有了一些私心。我想看一看,芙瑞雅得知我要娶克莉丝塔后,会是什么反应。我利用了她,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卑鄙了。但我心中还有一个底线,就是不会真的和她发生关系。毕竟,我见过她还在襁褓中的样子,拿玩具逗她笑,牵着她的手去海边就像亲生妹妹。”
晏“陛下,你不要这样说。她和你,并没有真正血缘关系。”
皇帝忽略了他的安慰,自顾说下去“我原本想,让她做我名义上的皇后,这样就能最好的保护她。等渡过了这段动荡期,她真正了解我,也许会放弃这段感情。那时,我可以为她寻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
晏“恕我直言,克莉丝塔真正爱的人,就是你。事已至此,为什么不索性接受她呢”
皇帝笑容苦涩“是啊,我也想过。但最可悲的是,我做不到。今天醒来后,我甚至不敢看她一眼。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无能。”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来自心底深处,带着掩不住的悲怆。
晏宽慰道“这一切都是转化引起的。从人类到长生族是极度痛苦的过程,每个人都会短暂失控,您也不例外。”
皇帝抬起头,目光笔直望着他“我伤害了她,却不敢面对她,也和转化有关吗”
晏沉默了。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提高声音追问“昨夜我一边拥抱她,一边念另一个人的名字,也和转化有关吗”
晏无言以对。
皇帝低下头,双手扶在额前。手掌的阴影下,他的嘴角止不住颤抖。
晏知道,是那瓶酒开始起作用了。他赶紧起身,拿出一瓶血液提取物,倒在杯中。只要喝下去,就能缓解痛苦。但皇帝将杯子推开,低声道“去吧。替我把一切能给的补偿都给她。”
晏迟疑良久,终于答应了一声“是。”
他转身离开。
剩下皇帝一个人,在堆积如山的美食与美酒前,承受生与死之间的阵痛。
对于芙瑞雅而言,这一天格外漫长。从晨曦初露到星辰布满天空,她才忙完了所有工作。
收获差强人意。
当她公布帝国皇帝未死的消息时,征讨军的反应未出预料,几乎所有人都对未来表现出悲观。绝大多数脸上呈现的都是昨夜狂欢后宿醉未醒的麻木。
帝国皇帝如同黑色的梦魇,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有他没他,将是两场完全不同的战争。
芙瑞雅并未气馁,她像是之前慰问伤员一样,一个人一个人的跟他们谈话,用自己的信心影响他们,倾听他们的顾虑。每个人都有相同的顾虑与不相同的顾虑,她都认真倾听,认真解答。
本来,她最担心的是征讨军的高层,但后来发现这其实是最不用担心的,因为这些高层们都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死或者战斗下去。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全部投入到对征讨军的动员工作中。芙瑞雅要求他们务必要细致,哪怕一天只做一个人的工作,也要做通,然后,再让这个人加入进来,继续去做别人的工作。这样虽然开始缓慢,但会越来越快。面对困难时没有捷径,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第一天,他们说服的人,连一百都没有。
虽然芙瑞雅的信心很难被动摇,但难免也有些沉重。
这时,遥远的沉寂的浮空岛上,突然透出了一缕淡蓝色的光。熟悉的轰鸣声从上面传出,跟随的,是一声高昂的龙吟。龙吟中没有痛苦,而是喜悦。
同一时刻,所有征讨军都抬头,向着岛的方向张望。淡蓝色的光,照进了他们的眼睛里。
芙瑞雅能明显的感觉到,他们眼睛里沉寂的光被重新点燃。
“那是什么啊”正与芙瑞雅交谈的征讨军士兵迷茫的问芙瑞雅。
“那是”芙瑞雅脸上泛出微笑,“那是母体被修好了。”
晏是在皇后寝宫找到克莉丝塔的。她没有召唤任何人,自己走了回去。而后沐浴更衣,跪在圣像前虔诚祈祷,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召见晏时,她礼数周全。先是代表皇室褒奖了执政的忠诚,然后关切地询问皇帝陛下的建康情况。
她的一言一行里,有远超她年龄的成熟与从容。
这是真正的成熟,还是在掩饰心中的不安晏无法判断。
迟疑良久后,他终于将皇帝的意图,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了一遍。出乎他意料的是,克莉丝塔既没有表现出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长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