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照既定的仪轨,由书记员宣布dar的胜负者,负者将接受在场所有民众的裁决,如果民众决定饶恕他,那么他将会当场被无罪释放;如果民众决定不饶恕他,那么,他会被当场杀死。
这时,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出现了。
这段早就被背的滚瓜烂熟的话,换了好几个书记员都没念完。
每次一念到皇帝陛下的名字时,书记员就变得磕磕绊绊。这让在场的民众大为恼火。更为恼火的是,本该呆在台上接受审判的皇帝陛下走上前说“要不我来念”
最终的结果是,芙瑞雅女王亲自念完了这段话。然后,便是民众们裁决的时刻。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久违的整齐的呼喊声在大竞技场中响起,没有一丝杂音。
这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齐齐整整的,所有的人都有着相同的想法。
卓王孙若无其事地坐在审判席上,微微侧头,做出倾听的姿势,脸上的笑容莫名讽刺。
然后,便是dar的最后的程序了。
杀死皇帝陛下是一件大事,尽管这是他们憎恨的皇帝陛下。
所以,为他特别准备了刑具断头台。
一座崭新的断头台被抬了上来,放在大竞技场的正中央。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着这最后的时刻。
芙瑞雅也在等待,等他掀起底牌。
这也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可怕的局面,是从天而降的辉夜姬,还是异样的新式武器,又或是那五十万人的军队其实已经被策反她只知道,无论出现什么,她都会继续战斗,继续前行。
因为她没有退路。
这时,她听到卓王孙咳嗽了一声。
“我可以说话了吗”他的声音在大竞技场中回响。
这一次,没有人反对。
死囚的临终演讲,是最具戏剧性、娱乐性的节目,任何观刑的人都不会错过。
何况,这个死囚还是帝国的皇帝。他们甚至希望他拿出平时的演说水平,说出一大段慷慨激昂或义愤填膺的话。这样,这出戏才会达到。
然而,卓王孙的语气却意外的平和
“刚才有个人,用你们还无法了解的科技,在我耳边说。如果你们执意要杀死我,他会从月球背面发射一枚炸弹,将帝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所有人都会死,除了我。听起来很荒诞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是不是但这是真的。他真的有这样的炸弹,也真的会发射。”
他很认真的说着。
大竞技场里没有回应。民众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觉得,皇帝陛下肯定是疯了,很多人在遭受重大挫折后都会疯。
“所以,其实有个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我们的分歧。我们可以当做所有一切都没发生过,我继续做你们的皇帝,你们继续做我的臣民。让一切都回到从前,如何”
“该死的怪物,快点把你的头伸到断头台上”
一声愤怒的喝骂高声传出,打断了他的话。
随之而来的,是再度掀翻大竞技场的声浪。
他的话,全被淹没了。
“不行吗”卓王孙自嘲的笑了笑,“果然还是不行啊。我也觉得忘掉有些难呢。”
他转头对芙瑞雅说“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好吗”
“反正,最后斩断绳子的工作,也要由你来,他们不敢背上这个罪名。手起刀落,铡刀落下,人头落地。你等这一刻不也等了很久了吗”
芙瑞雅没有说话,两人向断头台走去。
他们走的并不快。走向死亡的路都是如此,要不戛然而止,要不便缓慢而长,还未走到就已经老了。
随着他们的脚步,大竞技场再度渐渐沉静了下来。
不会有人错过皇帝陛下被杀的细节,任何一个细节。
雨停了,阳光投照下来。
卓王孙刚好走到断头台前,站定,抬头望向铡刀。锋利的刀锋反射出一抹寒光,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然后,他转头望向芙瑞雅“你还没准备好斩断绳子的刀。”
一名卫兵匆匆跑过来,将刀递给芙瑞雅,然后就跟屁股上中了箭一样跑掉了,生恐被历史的聚光灯照到。
卓王孙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感慨“在人生的最后一分钟里真是有很多感慨啊。”
芙瑞雅忍不住嘲讽“别演了,赶紧开牌吧。”
卓王孙深深看了她一眼。
“傻瓜。没有什么底牌。要是有底牌的话,我为什么不早掀开”
芙瑞雅一震。
一瞬间,阳光像是某种实际的物质,从高空中坠落下来,砸中了她。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问“怎可能依你的个性,怎么可能不留下底牌”
“是啊,我有很多底牌,很多很多。坦白说,要想击败那五十万军队,实在太轻易了。我有十几张牌可以做到。但我不想掀,一张都不想掀。”
“为什么”
阳光变得刺眼,卓王孙轻轻低头,将玩世不恭的笑容垂进了阴影里“有很多很多理由。”
“理由一,我这个人不喜欢做简单的事情,掀起底牌,在大屠杀后重登帝位,这太简单了,比较起来,不掀反而更难些。”
“理由二,如你所说,我能打败你,却征服不了你。你仍然会设法反抗。于是又进入了一成不变的循环。我打倒你,你不服输,继续来打倒我。然后你打倒我,我不服输,我再来打倒你我厌烦了。”
“理由三,当我看到这些人真的想杀死我时,坦白说我有一点伤感。这就是我付出这么多得到的吗我为什么要继续付出就因为我有能力付出我突然有种失去目标了的感觉。”
“理由四,在之前的战争中,我也失去了太多。为了那些伟大的理想,我把太多人放上了祭台。玛微丝女王,克莉丝塔,还有你。我突然觉得,不值得。”
“理由五,我有种感觉,在我们循环往复的对战中,你快要撑不住了。也许某一次,你会彻底失去信心,再也站不起来。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不敢赌。”
“还有很多很多理由,说都说不完。其实,多少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会相信呢芙瑞雅,告诉我,你相信吗”
芙瑞雅冷冷道“我不信。以上理由也许都存在,在夜深无人的时刻,你的确曾经想到过它们,并感到懊悔、伤感。但也仅止于此,你不会因为它们中的任何一条放弃帝位。”
卓王孙“是啊,再多的理由都抵不过事实,抵不过终将发生的命运。命运是这座断头台杀不死我,我会逃走,然后调集大军复辟,带着仇恨将他们一一杀光,然后放逐你囚禁你凌辱你,重建起再也无人反抗的帝国。”
“对不对每个人都这么相信,连我自己都是。感伤只是一瞬的,感伤完,该干什么就该干什么了。”
说完,他躬身下来,将头放上断头台。
“来,斩断绳子,让铡刀落下。等它落下的瞬间,晏会救走我。然后,你所期待的底牌,就会被掀起。”
“你想看什么样的底牌,都有。你不想看的,也都有。准备好迎接一个魔王不再有怜悯的世界吧。”
他脸上的微笑继续,将嘲讽在这一刻推到极致。
荒诞感宛如海潮在芙瑞雅心底爆发,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心。
她从未想过,会看到这一幕。
看到卓王孙的头会搁在断头台上。
在她的预想中,这一幕绝不可能出现。这一幕会是个永远无法到达的终点,在此之前,底牌会被掀开,让整个世界血流成河,骸骨支天。
这是她预想的。
然而这一幕没有发生。如今只要斩断绳索,卓王孙就会人头落地,她会为这个本注定会永远重复的命运划上句点。
当然,卓王孙所说的也很可能发生。铡刀落下时,晏会架着辉夜姬出现,将他救走,然后开启那个不断重复的轮回。
但,莫名的,芙瑞雅感觉到一丝不安。
似乎只要斩出这一刀,就会真的杀死卓王孙。
“没有底牌。”这四个字,像是一块礁石,荒诞的海潮一次次冲击在上面,每次都发出让她惊心的轰鸣。
一些之前忽略了的细节,无比清晰地浮现。
大竞技场上,他对她伸出手,似乎要抚摸她的头发“你知道吗这个结局,我竟有莫名的欢喜。”
来的路上,他对被毁掉的机体的深深的凝视。
漫天喝骂中,他微红的眼眶。
芙瑞雅深深地望向他。他脸上并无恐惧,也无悲伤,只有一丝自嘲的笑容。
风吹过,伪装得再好的笑容都会破碎。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整齐的呼喝声再度响起,那是在催促她,斩下这一刀。
这是她该做的事,这是所有人的期待。
这是永恒重复的命运中早就被写好的一环。
他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我不敢赌。”
轮到她了,她敢赌吗
芙瑞雅突然用力,远远的将手中的刀扔了出去。
呼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望着她,震惊而不解。
芙瑞雅面向民众,郑重地说“这个人,残酷暴虐,杀人无数。豪族们该恨他,因为他杀了他们的家人,没收了他们的财产。我也该恨他,因为他侮辱了我的家族,颠覆了我的国家。可是,你们不该恨他。”
“他至少有一点说得对。末日来临的那一天,本会有数以亿计的人死去,是他将死亡数降到了最低。之后的日子里,他替你们挡住了seven,清洗了权贵,将物资分配到底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有权判他死刑。但恰恰是你们没有。”
“你们为什么这么恨他一定要他死在这里”
她的声音,让整座大竞技场静寂无声。
“就因为他化身异类那你们该记得,我的母亲也一样,我身上也流着黑暗之血。”
“因为他在战争中杀了很多人我也一样。每一个梦魇中,我都能看到无数的亡灵,那是因我而战死沙场的士兵。”
“因为他用暴政统治你们,每天逼着你们工作那我告诉你们,资源已经紧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就算是我上台,你们也一样得工作,甚至工作强度可能比以前更大。前合众国那样的优渥日子,不可能再重现了”
“我刚才说的,不是为他辩护。他的确是个暴君,是个战犯,应该承担应有的惩罚。我要说的是,我和他一样罪恶。这个世界上,如果说他有一个同类,那就是我。如果你们要恨他、审判他、因此而判他死刑,那么”
她从头上摘下皇冠,放在了脚下的尘土中。
“我跟他一起接受审判。”
“你们判他生,我跟他一起生;你们判他死,我跟他一起死。”
大竞技场鸦雀无声,似乎被冻住了。
所有人都被女王陛下的话震惊了,他们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枯竭,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就连卓王孙也震惊得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做”
芙瑞雅冷冷看着她“理由有很多。”
“理由一,我以为只有我撑不下去,没想到连你也是这样的。”
“理由二,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别人压一头,你做得绝,我就要做得更绝。”
“理由三,我的确有罪,不配顶戴王冠。这个世界,应该交到真正值得的人手中。”
尾声
这是一座离岸很远很远的海岛,就算是乘坐末日前的巨轮,也要航行几个月才能抵达最近的大陆,末日之后,这就变得不可能了。它几乎与这个世界隔离。
海岛并不小,上面物产丰富,可以轻易找到足够生活所需的任何物资。就算是一个上千人的部落,也可以在上面过的衣食无忧。
上面只生活着两个人。
海岛之外的海域上,常年不间断地巡逻着一整支舰队。这支舰队装备着最精良的军械,它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这座岛与这个世界隔绝没人从岛上出来,也没人进入岛上。
这座岛上的两个人,就是卓王孙与芙瑞雅。
卓王孙躺在一张沙滩椅上。斜上方撑着一柄巨大的阳伞,确保他在晒不到太阳的前提下,晒着太阳。
另一张沙滩椅上是芙瑞雅。她穿着度假长裙,一边沐浴阳光,一边喝着饮料。
“如果铡刀真的落下来,晏能来得及把你救走吗”
“这个问题,你问过一千遍了。”卓王孙散漫地回答,“我跟你说过,辉夜姬也装备着路西法之心。晏也是长生族,通晓长生族的所有科技。我们也造出了母体、造出了伊什塔尔,而且比你造的高明多了。我们把基地设在了月球上,已经复原了一部分长生族的科技。就算铡刀离我的脖子只有001毫米,晏也会把我救出去。”
芙瑞雅“那晏也可以把我们从这座海岛上接出去喽”
卓王孙“是的。随时都可以。我还可以带你去月球,看看我们的基地。你不知道,月球已经被我们挖空了,那一座座环形山就是入口。月球里面被我们建成了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广大的世界。按照晏的想法,一百年后,月球会被逐渐建造成一座庞大的航空母舰,能容纳数十亿人的那种。到那时,就算地球来一千次末日,我们也可以把所有人都移到月球上,航向另一颗宜居星球。”
芙瑞雅“那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小岛”
卓王孙“因为我不想。”
芙瑞雅“难道,你不想知道人类现在是帝国还是合众国谁做了皇帝人类是不是重建了文明”
卓王孙“不想。”
芙瑞雅“你不想知道seven有没有把人类灭掉”
卓王孙“不想。”
芙瑞雅笑了“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民众判你死刑”
“不,我早就不介意了。”卓王孙摇了摇头,“他们太容易被引导,很多选择未必是他们真实的想法。他们总是先摧毁了再去哀悼,在没有选择时就尽可能的苟活着。这就是人性,你我其实未能超脱。不过,他们本性还是善良的。他们最后不是选择放过我们吗”
芙瑞雅脸上露出微笑“是啊。他们还给了我们这座海岛。”
风吹过海浪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到了兰斯洛特带来的判决书。
那是由竞技场上十万民众,一起表决通过的。
判决书分为三段,第一段公正地概括了卓王孙执政时期的功绩与罪恶。功过不能相抵,按照法律,他应该被判处死刑。
这一点并不出乎芙瑞雅的意外。
让她震惊的是,接下来的那一段中,并未出现卓王孙或者芙瑞雅的名字,而是将最大的篇幅,留给了玛微丝女王。书中提到了她的缔造的合众国,带给人类的十九年盛世,以及她付出的无人能及的牺牲。以及,民众的忏悔。他们曾那样的攻击她,污蔑她,摧毁她遗留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杀死了她。
如今,他们又怎能再杀死她的孩子
第三段只有寥寥几语。通过讨论,人民一致同意,赦免两人死罪,改判流放。这两个人将被永远囚禁于孤岛上,渡此余生。
长长的卷轴,按满了鲜红的指印。
人民最终选择了宽恕。
宽恕魔王,也宽恕了自己。
宽恕了这个时代。
卓王孙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那你呢不要告诉我,你就真的跟我困锁在这个岛上了。兰斯洛特当了执政官,人类与seven展开交流共同开发伊什塔尔,这些都跟你无关。”
芙瑞雅“你怎么知道的”
卓王孙“昨晚梦到的。”
芙瑞雅“你还梦到什么”
卓王孙“我还梦到权力被分割,玄青被警告,伊什塔尔被暗中运往世界各地,战争被某种不可见的牢笼关押起来。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一点都没插手。”
芙瑞雅“你梦到的太多了”
“那我以后不梦了。我以后就种种花,晒晒太阳就好了。”卓王孙躺平了身体,闭上了眼睛。
芙瑞雅“有件事我不明白,作为长生族,你为什么不去房间里躺着,非要来海滩晒太阳”
卓王孙“为了陪你。”
芙瑞雅“谢,大可不必。”
“小卓,你们真的把月球建成了宇宙飞船”
“假的。”
“你们真的建起了另一座母体”
“假的。”
“如果铡刀落下,你真的来得及逃走”
“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
“或许,唯有我们放过了彼此,才是真的吧。”
两人不再说话,都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离世界很远、很远的岛屿,被一支全副武装的舰队封锁。
海岛上只有两个人。
无论他们再做什么、再发生什么故事,都没有人会知道。
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也会被渐渐淡忘。
末日总会过去,文明总会重建。会有新的开拓者、建设者,认领终结末日重建文明的丰功伟绩。那些都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在海岛上生活,种着花,看看海。
慢慢的,他们让荒凉的沙滩开满了花,各式各样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