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穆子儒对褚韶华是做过细致调查的,知道这位褚小姐颇具才干,听说能将《天演论》倒背如流的人,如今看来,果然读书颇多,富有见识。穆子儒出门都穿长衫装斯文,对有学识的人也多些尊重,他道,“李大人这样的能人,皆因这世道之故,最后还背了一身的骂名,冤是不冤?世道如此,有什么办法?”
褚韶华听出穆子儒的弦外之音,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李大人的伟大在于,他一直想改变这样的世道。世道虽坏,可若没有他们那一代人的努力,就没有后来袁大总统的和平立宪,也没有现在的北洋政府。他并没如那些碌碌之人随波逐流,他为这世道尽了心也尽了力,所以,身后有梁先生这样的人来为他立传。”
“穆先生,是人都有百年之后,我经刺杀也看破生死。敢问穆先生一句,您身后,是想何人为您立传?是梁先生这样学识渊博,一代人杰大家,还是那些花边小报的下流文笔,调弄几句您在上海滩的风流事迹,将您与那些不堪之人相提并论。”褚韶华放下筷子,“您若希望是后者,我立刻告辞,您不必担心任何事,您的赔礼我悉数收下,全部理解。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恕我不能和您在这里继续用餐了。”
“褚小姐这是做什么,莫恼。”穆子儒笑的和气,“我们混迹江湖的人,最讲究个和气了。”
“这话我不信。”褚韶华快言快语,“人生在世,不进则退。你进必有人退,和气?骗鬼的吧!”
穆子儒哈哈大笑,“褚小姐的性情,不像那些圆头滑脑的商人,便有些像我们帮派中人,有血性,性子也直。”
“为人宁可不要命,也要有血性,有这口气在!”褚韶华舀了一勺鸡汤慢慢喝着,“世道是越来越乱,先前我在北京的时候,宣统皇帝刚刚逊位,政府的总理就今儿个姓徐明天姓段。待到上海,这里更是不得了,一个上海竟有三类市政机关,三种司法体系,四种司法机构,三个警察系统,连电压电车都是两种,我虽未往国外开阔眼界,可想来世界之大,也唯有上海如此了。”
“当然,还有你们各种帮派。”褚韶华神色郑重认真,她抿了抿唇,“我出身贫寒,对下层社会谋生的难处体会更多。帮派,说起来就是抱团。一人势单力薄,大家聚在一起,有了势力,才能说得上话。你们青帮,听说是前清雍正年间的漕运帮派而来,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大帮。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帮派不值一提,我很奇怪,你们这样的大帮派,怎么还为人做买凶杀人的营生呢?”
“弟兄们也要吃饭,再者,也是下头人约束不严。”
褚韶华摇头,“如果因仇怨道义杀人,我绝不有二话。可如果只为钱去杀人,就太可惜了。恕我直言问一句,我这单生意,您帮里多少钱接下的?”
穆子儒道一声“惭愧”,“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就接?真是亏大了!没十万大洋,这生意就不能做。”
“褚小姐,当年前清政府通辑广东孙先生的人头也就二十万。”
“所以说,做也要做这样的大生意。你看汪先生,那也是杀人,一下子杀出偌大名声。”褚韶华道,“你看你们,拿区区一千大洋来杀我。我直言问一句,您差这一千大洋?上海也不可能每天都有这一出杀人事件,一年按三百六十五天,也就三十六万五千大洋,这是什么要紧生意?当然,我这里杀没杀得了,你手下兴许还能向出钱的那方勒索些小钱花花,可如果总是这样干,穆先生您的声名何在呢。”
“您可太看得起我了,我穆某人,别人当我面称我一声先生,背地里不定怎么说呢。”
“做事,必有人说。做好事,恶人说。做恶事,好人说。事情除了善恶,还有大小之说,穆先生在上海已是成名人物,您做的事,生前身后,更会有无数人去说。”褚韶华道,“我出身贫寒,纵是到现下衣食无忧,可有时候,仍会遇到许多靠社会秩序解决不了的事。我们正经纳税,可真正不受人打扰做生意,是因为保护费交到您的手上,所以,我们这里的治安还可以。穆先生您并不缺钱,听说广东孙先生曾在日本加入黑龙会的组织,现在说起孙先生,虽无法与北洋诸军阀相比,可他的思想在社会上得到许多名流认可。我从不认为帮派就不及别的行业,许多热血人物,多是帮派出身。我只可惜穆先生这番见识,竟甘心手下人做别人手里的刀。”
褚韶华道,“敲诈、勒索、杀人,这是帮派。集资、募捐、革命,这是党派。”
穆子儒一阵大笑,“褚小姐妙语,说的透澈。来,我以茶代酒,敬褚小姐一杯。”
两人端起茶盏轻碰,干了一杯。穆子儒分别续上茶,道,“那依褚小姐所见,以后我不好做现在的生意了?”
“谁要是劝你不要做现在的生意,就不知是何居心了。”褚韶华道,“我说句实在话,咱们都不是出身豪富之家,不做眼下生意,靠什么吃喝。何况,您手下还有这许多兄弟。”
褚韶华想了想,“如果是我,我会把之前说的那三样做切割,我不信这三样在穆先生的生意里能干多大的份额。上海这许多赚钱行当,凭穆先生地位,您进入哪一行都不是难事。钱对于您,是最容易的,难的是——”
顿一顿,褚韶华道,“名望。”
穆子儒又要举杯,褚韶华抢先一步,道,“这次不必先生敬我,是我敬先生。我只是看出先生的雄心,而先生已经在这样做了。”穆子儒与别的流氓头子完全不同,这个人衣着上好斯文,地盘也很会管理,甚至知道去育善堂做理事,拿出钱做慈善洗白名声,由此可知,这人的野心也必然不一般。
“还是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啊。”穆子儒叹口气,“我在金先生手下做事,大事还是要听金先生的意思。下头人呢,也不能面面俱到,令人烦恼。”
“其实,拿我这件事而论,买家您不说我也猜得到。他家有的是钱,找您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家没找您,反是找的你手下这些冒失人,为何?看中的就是他们的冒失。要是您接这单生意,您能不先查一查我?起码,看在闻先生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做这单生意。”
穆子儒亦有不解,说,“褚小姐既猜到了,我也不隐瞒了。只是,这事我也有疑惑之处,闻先生和田家可是正经姻亲,他家怎么跟你结的这么大仇?”
“我不信穆先生你没查一查缘故,我现在为谁做事,你不知道?”褚韶华凤眼含笑,问向穆子儒。
穆子儒对褚韶华客气,未偿没有褚韶华在为陆许两位公子做事的缘故。穆子儒道,“倒是打听一二,要知你们是自己家的事,我们再不能接这生意。”
“您也知道田家有许次长做靠山,我与田家的事,早同许次长打过招呼,许次长点了头的。当初那场豪赌,不就是在穆先生的场子?您肯定比我清楚呀。”褚韶华夹了只虾,慢调斯理的说,“这事我既经了警察局,就是想走正经司法程序,所以,需要证据,需要您的人坦白从宽。”
穆子儒面露难色,褚韶华道,“都说墙倒众人推,得一起使劲儿。我不想从田家生意里分到什么,我与田家是旧怨,我就是想看他家倒霉。我当先锋拉仇恨,田家这块肥肉,随便咬一口也不只一千大洋。这桩生意,不比买凶杀人值得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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