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道:“差役令民劳而财日匮,雇役使民逸而业可常。蔡佑此人,贪婪之至,这差役法,方便盘剥百姓,去年一年,河北两路,在衙前职役的,主管一次官物就会被污遗失官物,因此倾家荡产赔偿官府的,不下三千起,那些百姓白白当差不算,还赔偿近千万贯,能不逃吗?去年的赋税之重,前所未有。昨日院里才接到急报,安徽歙县的房十三聚众造反,已经打到了青溪,两浙路正在调兵围剿。”
陈太初难掩气愤:“奸相误国!若非民不聊生,何以宁为贼乎!”
陈青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怎么发现那河北东路的巡检司、尉司不是好东西的?”
陈太初气笑道:“亏得六郎眼睛尖利,那些个巡检司们宴请我们,喝茶用的玉盏竟比福宁殿的还要好。这才想着微服走了七个村县。不然我们竟想不到这差役法危害大到这个程度!那些个服役当差的衙役们,根本没有月银和口粮,全靠家里老人妇孺种田养活。还有那各村县的壮丁和弓手,原本限期内服完差役,还能回家去从事生产。那些个巡检司尉司却下令,要求壮丁弓手武艺娴熟!六郎和我分头跑了十一个村县,我们问下来,壮丁和弓手几乎都已经在役七八年了。家里田地荒废的不在少数,那赋税又高,难以为继者众!”
陈青胸中一股浊气,强压下去问:“你们又是怎么发现有人空领军饷的?”
陈太初说:“当年儿子在大名府,也有些熟悉的叔伯弟兄还在军中,喝酒的时候听他们抱怨得紧。我们第二天去了营中,就笑说请三军比试比试弓马看看,当场设了百贯钱做奖赏。那领了月银和口粮的厢禁军,竟十有二三弓马根本不熟。保定一府的厢禁军当场点下名册来,竟多出二百三十七人,都是本地富绅家中亲戚甚至部曲挂了厢禁军的名空领粮饷的。”
陈青感叹:“这个能被你们查出来,委实不容易,枢密院去过两回,都被他们上下勾结应付过去了。以后你们可不能这么冲动行事,这次能侥幸全身而退,实在不容易。”
陈太初点头:“是,爹爹说的是,我们离开后也觉得后怕。幸好当时我们点完名册发现不对,六郎就拉着那巡检司私下索要了五千贯。那些人才安了心,当夜就送了交子到驿站来。”他感叹道:“六郎有急智,爹爹可放心。”
陈青却知道地方上的凶险绝不比宫里逊色,看到他们的节略时,委实捏了把汗。陈太初说:“还有,河北两路的军马明明比四年前少了一万多匹,可六郎说去年河北两路的军马支出,比前年还多了三成!他过目不忘,自然是不会记错的。就是军中的神臂弩,不能用的竟然十有三四。我们担心,长期以往,如果西夏契丹有心挑衅,恐怕河北两路难以抵挡。也不知道其他各路军中情形如何。”
陈青点头:“枢密院已经下令各路彻查军备。多亏你想到试用神臂弩。如果十有三四用不了,河北两路的神臂弩该有两年没有检修了,但年年的开支却没少过。这个已经知会了赵昪,户部和兵部这几天都要核查账目。”
他伸手取过书案上的几封密报递给陈太初:“你先看看这个,遇到六郎也让他心里有数。这次你们去河北两路,做得很好。眼下苏瞻起复,看看是否能有转机。我看着张子厚这两年对蔡相所为也甚为不满,不然他女儿不可能和蔡五娘去争太子妃一位。只可惜苏张二人早已反目,张子厚还是支持杨相公以前那套变法的。”
陈太初打开一看,吃了一惊:“西夏皇后母族没藏讹庞一系竟然全族被诛?”
陈青点点头:“没藏皇后的亲嫂嫂梁氏,是我大赵的汉人,竟然和夏乾帝逆伦私通。没藏氏发现后密谋弑君篡位,被梁氏告密,全族覆亡,没藏皇后被赐死。如今,夏国的皇后已经是这位有孕在身的梁皇后了。夏乾帝此人残暴之极,十三岁就弑母夺-权,只怕这两年赵夏边境也太平不了。所幸张子厚一早就安抚住了吐蕃和羌族。昨日枢密院已经下令,秦凤军、永兴军立刻按备战态练兵。”
陈太初立刻着急起来:“爹爹,那大哥今年又不能返京了吗?”
陈青心里一痛,默然地低下了头。长子陈元初幼时就去秦州,已经逾十年了。幸好岳父和丈母还能探望一二。陈青忽然抬头叮嘱儿子:“先别告诉你娘,等年节前再说吧。”
阿魏虽然每次都哭着送年幼的儿子出门,可是她心里明白,陈家的男儿,浴血疆场,马革裹尸,是逃脱不了的命运,她从来没怨过。
陈太初毅然站起说:“爹爹,太初愿代替哥哥去秦州军中,如今我也是飞骑尉了。哥哥哪怕回来挂个闲职也是好的,娘说的对,哥哥早该娶妻生子了!”
陈青摇摇头:“明年吧,大郎也刚刚升了指挥使,怎可此时回京?何况六郎身边也离不开你。”陈太初颓然坐下。
陈青想起一件事:“你要告诉六郎,赵檀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此时切忌轻举妄动,暂且不要动赵璎珞。”
陈太初有些讶异,便把九娘的话告诉了陈青。陈青若有所思:“她一个年方十一岁的小娘子,从六郎几句话里就机敏如斯,能有如此见识,实乃吾平生罕见。可她一个养在世家里的小娘子,从哪里来的这些消息情报?”
陈太初心中也很疑虑,只说:“她从小就极为聪慧,六郎在她手下都吃过不少亏。孟家这几年一点声响都没有,会不会老夫人其实一直留心着朝堂民间?”
陈青觉得这倒也有可能,他想起四年多前金明池赵栩舍命救那个孩子的情形,心里骤然一紧。后悔方才对妻子说的那句孟家小九的话了。他看着一脸笑容的儿子,突然问道:“太初,你可心悦小九娘?”
陈太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登时跳了起来,玉面通红,竟结巴了起来:“爹——爹!你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也和娘一样了!”他匆匆而逃,连礼都没有行。
陈青皱着的眉头更紧了。
暑热已盛,陈太初匆匆回到自己房中,一头倒在榻上,想想父亲刚才的问话,越发面红心跳不已。昨夜的九娘,太令他无措了。似乎还是妹妹,似乎又不是了。头一回,他开始想:什么是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