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着她的背影,终是确认暮晚摇还是和自己一伙的。
太子轻声:“小妹,这次我们脱一层皮,都是言尚造成的。我要言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对着太子,暮晚摇的脸色纸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个人是木偶一般浑噩的状态。
可是她撑着,她回头,对太子答:“……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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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早就说过了。
各凭本事。
毕竟她开始和言尚好的时候就提醒过了。
毕竟她早就说过——
你若是和我立场不同,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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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错之有?
难道言尚就是对的么,难道他们就要被打压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么错,才会认识言尚,才会领言尚入门,才会走到四面皆敌的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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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暮晚摇的担忧没有错。
言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着一口气,次日就将户部所有官员告了。
御史台和各方朝臣的参人折子也不停。
有的是参户部,有的是参言尚……总是大家一起死、鱼死网破的局面。
言尚把这个局面走得如此惨烈,即使太子的户部势力倒下了,言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联合了太多人,盯着言尚那翻案的罪,说他不配为官,朝秦暮楚,这种在奏折中都撒谎的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不能信他的告状!
还有的说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阳公主一个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参政!这一切祸事,都是皇帝对子女的宽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摇这边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阐述户部的无辜。
却也有大臣说言尚这是名士之风,是不畏强权,理应网开一面,先查户部之事,再对言尚嘉赏。只是这类声音如今较弱,不成气候。
乱糟糟中,连中书省都下场了。
刘相公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唾沫星子喷了所有大臣一脸,拦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要处死言尚的决定。但是刘相公虽然把他们骂退,可是也知道不过是靠一时气势让他们不好说……这些人,还是想言尚死的。
因为言尚扯开了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一个口子。
他不仅撕开了户部受贿的口子,他让所有官员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言尚,有朝一日也遇上言尚这样的人,要剥自己一层皮……
皇帝近日精神状态好了些,又因为情况特殊已经不适合太子监朝……今日的早朝,皇帝来了。
听着下面的义愤填膺,皇帝脸色倒很平静。
最后,皇帝暂时撤了太子身上的职务,让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调查言尚和户部的事,中书省主管此事,与御史台一同监察。
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书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职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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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作为一个内宦,有幸参与朝务。只是他脸色青青白白,从头到尾没有插得上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态度。
只是听说此事由张十一郎调戏一青楼女子引发,如今包括那青楼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张十一郎恐怕会死在这一次的案子中。
刘文吉恍惚至极。
没想到言尚是选了这么一步棋开局……他让御史台的人参言尚,让言尚自顾不暇,言尚到最后,开局的时候,还是借用了张十一郎这个棋子,为他报仇?
像是闷棍迎面打来。
刘文吉羞愧至极,后怕言尚会死在这一次中。若是言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听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态度都是户部也许有罪,但尚未查出来;然而言尚已然有罪,他们甚至巴不得言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问斩最好。
这些大臣,平日也许和言尚的关系不错,真正斗起来,却谁也没手软。
那么……皇帝的态度,在其中便极为重要。
因还有两成大臣在观望,想知道皇帝会不会保人。
不说那些大臣,刘文吉这个常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猜不透皇帝会不会保人。
刘文吉只能借助平时服侍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议:“……朝堂上一面倒的声音太高,也许他们是怕了言二郎。但这恰恰说明言二郎是对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刘文吉,忽然说:“因为言尚是你的同乡,那个张十一郎废了你,你才这么替言尚说话么?”
刘文吉一怔,然后跪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以私废公!言二郎行的是对的事,臣才为他说话……”
刘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么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刘文吉没有占任何势力,即便刘文吉是被公主送进宫,刘文吉也从未和公主走到一起过……刘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权势都是皇帝给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这样的内宦。
皇帝笑一声,温和道:“起来吧,朕也没怪你。”
皇帝若有所思:“本以为上一次的益州事件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他们还能走到这一步来……言素臣,朕果然没有看错啊。”
刘文吉心中一动:“陛下难道是要保他?”
皇帝哂笑。
皇帝慢声:“再看看。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想的,看看这些大臣们要走到哪一步……文吉啊,朕最近在想,若是强臣弱帝,臣子强硬却一心为公,这天下,大约能过渡一下吧?”
刘文吉一愣。
心里想的是皇帝的身体真的熬不住了么?
可是如今看几位皇子……他小心翼翼:“几位殿下,各有强项。总体而论,依然是太子势强。只是太子这一次……也许错了。”
皇帝不置可否。
喃声:“希望他能醒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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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路是旁人走的,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兴趣,便只是看,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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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爷爷!”
刘相公下朝回来,寒冬腊月,他却大汗淋漓,可见最近朝中的事有多烦。他背手走在前,刚进府门,就被刘若竹在后追喊。
刘若竹跺着脚,追到了爷爷的书房前,她紧张地:“爷爷,我听说最近朝上的大案了……言二哥会不会有事啊?爷爷,你们会保住言二哥吧?言二哥并没有错啊!”
刘相公轻叹。
道:“他这一次,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没想到他强硬至此,莽撞至此。若是知道他会这样做,当初他来问的时候,我就不该说什么‘做大事而惜身’。他这哪里是不惜身,他是已经奋不顾身了。”
刘若竹心中仓皇。
旁人说她不信,爷爷也这么说,可见言尚此局难了。
刘若竹:“可是他是对的,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为什么没有大臣帮他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是因为言二哥势单力薄,背后没有势力支持么……可是只要是对的事,就总应该有人支持啊。”
刘相公说:“现在聪明的人都在观望……等着看陛下的态度。”
他又苦笑:“然而我们这位陛下……何尝不在观望我们呢?咱们这位陛下,是最不喜欢强行插手的。都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知道陛下是要保太子还是保素臣。只能秉公执法……”
刘若竹松口气:“秉公执法就不错了。我相信爷爷你们一定理得清……我今天出门,百姓们说起这事,都说言二哥是对的。百姓们都支持言二哥。”
她眼中神采奕奕,拼命压抑自己的担忧:“民心在言二哥,一定会像上次郑氏家主那次,言二哥会得到民心的……”
刘相公淡声:“上次他得的不是民心,而是士族的支持。他这次是反了士族了。虽我们都不愿承认,然而……世家的声音,才是最高的。民心除了同情,他们是能为素臣上金銮殿,还是击鼓鸣冤?
“而恐怕真有这一出……太子更是要将素臣说成是沽名钓誉之辈。
“还是要素臣死。”
刘若竹怔忡,目中神采暗下。她其实心里也知道,她只是希望言二哥能有好结局……她目中噙了泪,说:“那怎么办?没有人能救言二哥了么?爷爷你也救不了么?
“还有公主……丹阳公主殿下,是放弃言二哥了对么?”
刘相公苦笑。
他说:“丹阳公主不恨得杀掉素臣,我都觉得他们昔日感情好了。”
刘若竹含泪,半晌说:“那……我能去看看言二哥么?”
刘相公摇头:“如今刑部大牢,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且你去了能做什么?”
刘若竹:“我……我起码想让言二哥知道,百姓们的心声,百姓们是支持他的。他不必怀疑,哪怕百官都要他死,也有人、有人是知道他是对的。只是自古以来,动旁人利益者,都如他这般艰难。
“我希望他不要放弃希望,不要绝望。”
她说着说着哽咽,立在黄昏下,哭得说不下去。
刘相公回头看她,见孙女泪流不止,一遍遍地擦眼泪。他自来教孙女公义,教孙女大爱,教孙女国事……然而到这时,刘相公才欣慰,原来自己竟然将孙女教的这么好。
刘若竹抿唇,忽然倔道:“我、我一定要让言二哥听到百姓的声音……我不管朝堂上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人是能理解他的。”
刘相公道:“……好孩子。
“你们都是好孩子。
“……如此,我怎能不拼命,来保住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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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暗无天日,阴仄潮湿。
言尚昏昏沉沉醒来,是被后背上的鞭打之伤痛醒的。这一次的进大牢,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每日的问刑,不再是走过场。每一次的问话,都要伴随大刑伺候。
每日每夜,时间变得没有意义。言尚是撑着一口气,知道那些人必然希望自己死在刑讯中,他才不能死——起码要看到有好的结果,才甘心赴死。
这一次半夜中痛醒,睁开眼时,言尚看到了昏昏的烛火光。
他被关押的这里,根本没有人会点烛火。言尚手撑在稻草上,抬目看去,他看到了暮晚摇坐在对面靠壁的地方,正在俯眼看他。
言尚呆呆地看着她。
暮晚摇盯着他憔悴的样子。透过中衣,隐约看到他白衣上的血迹,然而她当没看见。
暮晚摇轻声:“你害惨我了。”
言尚如同做梦一般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摇摇……”
暮晚摇靠壁而坐,并不过来,她淡声:“言尚,我是来和你决裂的。我们结束了。”
他不说话,就这般看着她。
暮晚摇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心软。可她如今还能有什么资格心软?
良久,言尚低声:“好。”
暮晚摇静片刻,忽而自嘲:“好?
“因为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想连累我,所以说一声好?”
她忽然站起,全身涌上愤怒,她几步到他面前跪下,一把扣住他肩,让他抬头看自己,语气激愤:“死到临头了,你还当什么好人?!好人就那么重要么,百姓就那么重要么?
“为什么……就是不低头!为什么……到现在都不低头!
“太子殿下让我来找你,说只要你低头,他可以饶你一命……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低头,但我还是来了……我觉得……你让我觉得,我在看着你走向死路!明明是你逼着大家一起走向死路,可是现在,你却要我这么看着你先走!
“所有人都想你死!所有人都想你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眼前红透,说着说着绝望无比,说着说着眼泪滚下。
言尚望着她,心中凄楚。
他说了一句话。
暮晚摇:“什么。”
言尚道:“应当是你不要我。因为我这么不好,配不上你。”
他缓缓地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护你,是我天真不懂韬光养晦,是我非要和所有人作对……但是,我没法子了。我过不了自己良心那道关,我做不到。
“我无法知道死了太多人,仍当作不知,只壮大自己的势力,只是去忍耐。没办法忍的……这种事,不管多少年,只要我出来认下,我都是要死的。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不管做多足的准备,有几个能活下来。
“你就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吧,就抛弃我吧,就忘了我吧,就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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