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云母终究还觉得愧疚,听到如此,她也不晓得该对见不到单阳师兄感到松一口气,还是该更为不安。这么一纠结,她便略有几分出神,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休息,直到赤霞师姐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猛地醒悟过来,下一刻,便听赤霞师姐道:“云儿,师父来了!”
听到白及的名字,云母一惊,三魂去了七魄,心脏几乎是在一瞬间停了,可明明她慌得恨不得当场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去,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地顺着赤霞师姐的话朝道场门口望去。
白及被称作是仙中之仙,气质自是清俊飘逸,他又嗜白,云母一望过去,便是满眼那袭白衣的皓皓无尘,但又因他这一身清傲谪仙之气,对云母来说便显得分外渺远。
师父的身姿她这些年来不知看了多少次,本以为已经习惯,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又令云母忽然心口一痛,恍惚间思绪重回到他们初遇那日。他是住在云深之处高高在上的仙君,而她不过是山林之中一介不知事的凡狐……如此,怎敢肖想?
大抵是今日意识过剩,云母这么一想便觉得心脏抽疼得厉害,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束着,一点一点地收紧了。她慌张地垂了眸子,生怕被师父察觉出不对,仓皇失措地掩饰着。
故而这一日,白及教她习琴时,云母也有些心不在焉。她手里拨着弦,心却不在琴音上,如此,难免弹错了几处,惹得白及皱了皱眉头。
云母生性清灵,又难得敏感而善识音,在弹琴上颇有几分天分,自从她熟练之后,这几年便已极少犯如此幼稚的错误,现在如此显然不对,偏她此时神情还恍恍惚惚的……
白及一顿,缓缓抬手——
云母本来晃神地弹着琴,忽然感到手腕上搭上了什么,立刻一惊,险些像受惊的猫似的跳起来,等她看到师父的脸才晓得诧异。
白及停顿片刻,沉声问她道:“……你身体可还有异?”
说着,他刚才握住了云母手腕的手指微移,自然地摸了她的脉,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似是不解地道:“气息倒是稳的,只是脉搏……为何这般快?”
云母闻言顿时大慌,动作比思维还快,未等她回过神,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腕,只是她力气用得太过,抽手时比起心虚掩饰倒更像是在躲白及,下一刻,云母便极为慌张地拿手背掩了脸。
师父先前要判断她的状态,握住她手腕时也往里探入了一丝仙意,此时她脸已经涨得通红,心脏被一种难以形容撑得满满当当近乎绞痛,身体亦是烫得厉害。
云母原先三次接触白及的仙意,不是原型便是没意识,唯有这次是人形还清醒得很。身体反应实在太明显而强烈,饶是她想找借口给自己开脱都开脱不了,唯有拼命希望不要注意到,可实际上整只狐却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于是就这么短短一小会儿的功夫,白及便察觉到云母连气息都乱了,再不怀疑她身体还未康复,只是这回他却不能再直接喂气给她,便略一凝神,下一刻,云母便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包裹在师父的仙气之中。云母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自身乱掉的气息已经被白及强行用自己的仙气压回了正常的轨道,下一刻,波动归于平静,白及也收放自如地敛了自己的气,只一双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之前功德大乱险些生出九尾之时,我唯有控制住你浑身灵气方才能替你按下九尾,但你现在功德心境皆已步入成仙之门,只待修为修成,便可再次生出九尾……日后,你若是再有像刚才那样气息混乱的情况,立刻来找我。”
白及说得沉稳,因为担心云母,便不知不觉叮嘱得格外详细,字字关切。只是话完,他又不禁略停顿了片刻。
其实按理来说,他那日已经按下了云母的灵气,后来又以仙气渡她,这几日云母气息平稳之后,不该再有起伏,也不知今日为何……
想着,白及便担忧地看了云母一眼,继而微微一顿,觉得她好像除了身体不好之外,似乎情绪也有不对之处。只他自己平日里太过沉静,也不太和他人接触,一时居然也分辨不出云母是为何不对,只得静在原处。
云母却是愣愣地望着白及,她原本是因自身感情而起的气息不稳就这样被师父强行平复,连云母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有办法这么干……而且连带着,她脸上的红晕也散了不少,表情看上去正常多了。
这倒是件好事,云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不要再犯,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将他先前说的话记下,乖顺地回答道:“师父……我明白了。”
白及“嗯”了一声,又说:“你不善吐火,且渡劫在即,琴术尤其之重,你要以此应劫雷。近日,我会尽量教你……”
云母靠近师父,嗅着他身上清雅的檀香气,觉得他声音清冽。哪怕气息平复,她心脏却还是有些乱了节奏地跳动了,不知不觉就跳成了让人心口微微发涩的少女心思的旋律。云母原先还觉得不安得很,可心脏按照同一个节奏跳得久了,她居然也渐渐习惯,定了定神,竭力集中精神,投入到白及所讲的话中去……
……
这一日课程结束已是黄昏,白及因担心云母的身体状况,告别前又查看了一番她的状态,然后将她好好地交给赤霞之后方才回自己的院子。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母今日似乎对他格外拘谨,总回避着他的视线,如此,便着实令人在意。
白及闭了闭眼,不知不觉便已被她占了心神,因而走到自己的屋室之前,看到在他门前长身直立的四弟子时,白及面上不显,步伐却微讶地顿住,停顿一霎,才唤道:“……阳儿。”
单阳一顿,回过头来,听到师父如此唤他,当即便有些面上发红,多少有些不自在。
这倒不是师父第一次这么喊,只是白及一贯少言,便言简意赅,且平时又多是别人来找他,他自然不太需要经常用到称呼。而单阳这些年来频繁下山,白及不太出门又常常闭关,单阳倒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感觉时光过去了很久,仿佛回到幼时……他定了定神,方才同往常一般自然地拱手行礼,恭敬而礼貌地喊道:“师父。”
白及对他略一点头,主动推了门跨进屋中,说:“进来吧。”
“……是。”
单阳既然来了,当然无推脱之意,垂首应了声,便紧跟着白及跨入内室之中。师徒二人一同在内室坐下,因单阳此回在人间逗留时间颇长,这回对坐便十分久违,大抵是两人对接下来的对话都有预感,便都不怎么着急。白及亲自给单阳倒了杯茶,单阳道了谢接过,两人在蒲团上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单阳斟酌如何开口之时,白及亦在打量着他。他们师徒已有十余年,单阳当初跟着他时才不过十一岁,还是能够躲进衣柜里身高个头,却因家人之事总肃着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而时至如今……尽管他外貌随着修行而变化越来越慢,可如今终究已是颀长的年轻男子,且他既成仙,便已是放下了心结,终成大道。
白及虽是在意云母心慕单阳之事,可单阳于他,却绝非仅仅这般简单。
——他是他第一个自己带回来的弟子,亦是第一个由凡人培养成仙的弟子。如今见单阳这般模样,白及心中亦是隐隐震动,似有所感。他成仙数千年,神君时期的记忆恢复后,记忆中所历岁月已然过万年,寻常之事皆是难以动他心神,然而此时……白及居然也微微有怅然之感。
抬手握了茶盏一抿,白及缓身问道:“……你今日来,可又是来道别的?”
单阳一怔,心里不知怎的想起小师妹昨日埋怨他每回说话都是道别之事,其实仔细一想,他来找师父时,何尝又不是十有八九便是要告别……不过,即使如此,单阳仍是坦然,并不掩饰地点了点头,道:“是。”
“……你现在的能耐尚比不上元泽,还不足以出师。”
“徒儿明白。”
单阳声音沉着,似是早有准备,他说:“我自知自己比不得大师兄,也并无出师之意,此番前来,是想与师父告个长假……我这些年来修行虽是刻苦,但大多只顺着一个方向前进,修为虽略高于同龄之人,但心境却长进缓慢,甚至比不上小师妹通透,此次与小师妹下山,却恍然感悟许多。”
说到此处,他略顿一瞬,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一叶障目之时,师父曾问我这些年下山可有感悟、可有遇到什么人、可有印象深刻之事、凡间可有变化,当时我一问都答不上来。如今那障目一叶被取下,我才明白师父当年之意,此番下山……便是想将我当年错过的,一一弄明白。此去,许是几年、十年、百年……我虽做不到小师妹那般天生通透,却应当也能以此磨砺心境,只盼再回师父仙宫修行之时,能将那些问题答上来,还望师父成全。”
说着,单阳便诚恳地低了头。只是他说这番话时,思绪亦微有几分出神。
他此前并非是没有想过,天下女子那么多,为何进入他心房之中的偏偏是小师妹……是因她出现时是毫无心机的狐狸?是因她花容月貌灵秀逼人?是因她当初救他一命?还是因她性情温顺单纯又常伴他身边?
回回思索,他回回都有一个答案,但又每回都觉得差上一点,此时一想,终于恍然。
他在意小师妹、倾慕小师妹,想来便是因他自身心思太重,而小师妹有的……正是那一分他身上没有的通透吧。
这个时候,白及亦点了点头。
他原先阻单阳单独下山,正是因为他没有想明白。而如今单阳想得如此清楚,又想出去看看以此成长,他作为师父,自然没有再阻他的道理。白及神情平静,道:“如此,你便去吧。”
“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