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胡皇后面色,虽是一身瘦骨,她精神竟是很好的样子,许是因为要一了百了,她的面色竟然泛着一丝桃花色,米分米分的,红红的……
赵元芮扑上去跪倒,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大哭:“母后!母后,您竟是不顾儿臣了么?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胡皇后张张嘴,吃力的笑笑,她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半天才笑道:“竟……竟胖了……”
赵元善也跪倒大哭:“儿子不孝……”
殿内一时竟哭成一片。
堂堂大梁皇后出家,这事儿谁听上去都不像话,可谁成想皇帝竟然允了?
这几年皇后跟着万岁爷吃斋念佛谁也不见也就罢了,临死,临死,这位皇后竟是什么都不顾了,非留了话出来,她要出家为尼,非要按照出家人的葬礼了却自己这一世。
她自己亲下的一生唯一的一道懿旨里道:此一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万不想临死之前,她竟开了悟,前念已灭,了了分明,大限将到之际,望陛下恩准她可以剃度出家,修个来世的福报。
帝后现在都愿意这样,谁还能阻挡呢?
赵淳润穿着一身素衣,拿着佛珠坐在榻旁,两王哭了一会子,却听到胡皇后叫了一声:“师兄。”
赵淳润的脸上几乎是面无表情的,甚至,胡皇后丢开自己儿子的手伸向他,他都没有接,只道:“而今你的娘家哥哥都在,你的亲生孩儿们也在,有话你就说吧,朕……出去了……”
说完,他走出昭阳殿,站在院内一声不吭。如今他十分大方地让出地方,叫胡皇后跟娘家道别,他甚至都不想听一字半句,他如今还怕谁呢,他谁也不怕!
赵淳润站在院子里安静的捻着佛珠,一小会后,他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正在不善的看着他,抬眼一看,却是济北王赵元项。
赵淳润眼睛低垂,想笑,却也没笑,半天儿之后,他抬起手对那边招了招道:“你过来!”
济北王一愣,却不想,身边立时有人抬起他坐着的矮榻,抬着他就往陛下那里去了……
皇后胡婉卿见赵淳润出去,她知道,他不愿意见自己……造孽啊,如何就成了这样呢?他们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一起读书,一起笑闹的走过童年,少年时代的至亲,如何就成了这样呢?
她此刻已然知道结果,再说多少也是多余,出家为尼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自认有罪,有孽,后半生,她无时无刻不在赎罪,她诚惶诚恐拜于佛前,但求佛主能庇佑她的家族,庇佑她的孩子。
许最初几年她是怨恨的,可到了后来,她忽然悟了,终于是悟了……
她是他的妻啊,她是应该跟他有难同当的妻啊,便是先帝再与她好,她的孩儿也基层不了大统,更不提他们出身不正,那个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竟是魔障了一般?
后来,这世上便只有她一人了,无人跟她说话,无人告诉她时间还在流动,陪伴她的便只有佛,佛说放下,胡氏可以放下,可如今她知道,放不下的是她的丈夫,当今的陛下。
他谁也不想放过,他就等着那一天呢!
而今,她就要死了……要死了啊!一了百了了啊……
胡氏家族,自四百年前起家,赫赫然的一个大家族,上下几千口人丁就要被她这样一个不堪的人连累了,此时想起唯一可做的,便是潜心修行,祈求佛的庇护。
她胡婉卿自从知道结果,便无有一日不惶恐,她亲生的孩儿,她的孙儿,她的娘家,那个人他一定不会放过……她活着还好,可是她死了之后呢?
现在,她终于扛不下去了,她要走了……而今,她并不敢再求什么,更不敢求与陛下合葬这样的殊荣,她这身体早就脏了,她知道,那位为了名声,也许会给个体面地葬礼,可转日她就会被毫不客气的挖出来,挫骨扬灰。
如今,她只求凭着自己这副残躯,自求个灰飞烟灭与她出气,但求……自己这样的行事,陛下能够怜悯,给她的家族以及孩儿们一条生路,不敢再求大富大贵,却只求一口饱饭足以……
胡皇后拉着儿子赵元芮的手不停地抚摸,赵元芮哭的就要断了气了……
“你莫哭了……我,我这是要去好地方了……”死去的脸上露出一片红色,胡婉卿笑眯眯的与他们道:“我这一生,也算是享尽荣华非贵,陛下与我更是少年夫妻,无有一日亏待过我,以后……以后你们要多多孝顺他……”
赵元善晃着胡婉卿的腿大哭:“母后……”
哭得一会子,胡皇后拉住他们的手,竟又说了匪夷所思的话:“待我去了好地方之后……你们若,若是孝顺……就将我留下的私房散了吧……”
两位王爷一愣,能说不么,他们自是不愿意的,胡皇后一生,先帝今上都不少她的东西,赏赐从未有过间断,有区别的是,先帝赏赐的具是浮财,而今上赏的那也是价值连城的佛宝,而今竟然要散了?
不愿意,两位王爷只好继续嚎啕……
胡皇后丢开他们的手,继续唠叨道:“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世上最没用处的……最没用处的……”
“母后…………!!”
“我去之后,你们也出去看看,若有贫苦就舍上几个,若有幼孤便帮衬几下,这也是为……为娘为你们修的福报……记住了么?”
不想记住啊!
“母后!!!”
“你们若是孝顺……待我去了……城中法元寺惠易大师虽不在,可他的徒子徒孙也具是德行高尚,慈悲为怀之人,儿……”胡婉卿忽然坐起,一把抓住两个儿子的手,她的表情忽然有些兴奋,疯魔了一般的喊着:“儿!你们若是孝顺,出家吧!出家吧!那才是正道!那才是正道啊!儿啊……”
两位王爷吓了一跳,一时间只觉着周身冰凉,竟然忘了嚎啕。
院外,赵淳润还在关心赵元项的身体,他温声和气的问:“而今你的腿还疼么?”
赵元项半坐在台阶下的矮榻上,他仰着头一脸孺慕之情的道:“不下雨便不疼。”
赵淳润道:“这便好,缺什么,便打发他们来宫里要,俱是一家人,你父亲虽不在了,还有我呢。”说到这里,赵淳润回头正要吩咐孙希赏些药材下去,却不想那边的大姑姑跑出来,虽秃着头,竟依旧行的是宫中礼节,她浑身颤抖的道:“陛下,陛下!娘娘要两位王爷出家呢……”
赵淳润的脸上忽然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他表情肃穆,微微合眼大声道:“她如今竟是怎么了?她非要出家便罢了,而今……而今……”
说到这里,赵淳润回身又进了昭阳殿。
此刻,回光返照的胡婉卿竟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她的两只手狰狞着抓着两位王爷,不停地嘶声喊叫道:“出家!出家吧!你们若是孝顺就出家吧!当娘求你们了……出家吧,那才是……人间正路呢!听话啊!出家吧……当娘求你们了……”
两位王爷无所适从的面面相觑,怎么可能出家呢?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时候了,母亲竟然叫他们出家?哪里那是人间正路,在他们看来,此刻皇后怕是疯魔了吧?竟然把这样不孝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这还是娘么?
一时间,这里哭声便这样止了,那种失去亲人的哀痛也没了。
胡宥看没有人敢上去帮忙,他只好上去好言相劝道:“娘娘,您先放开两位殿下……”
胡婉卿猛一抬头,她看着自己娘家哥哥,千言万语,却不敢说,不敢提,她以为自己放下来,现在看来却是放不下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